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李重俊对李隆基并不反感,甚至有几分喜爱。
记得当年庐陵王被宣回京,他第一次进宫的时候,只有十五六岁,头次见到大场面,恐惧多过兴奋,再加上在流所成长的经历让他充分意识到,这天下已经是武氏所有,李姓皇族只能够苟且偷生,夹着尾巴做人…回到京城之后,眼见着自己和家人,包括父亲在内,都不断的遭受着各种羞辱,除了穿衣住食有所改善,境遇甚至不如流放在外的时候。
在这种情况下,他初次遇见了李隆基。
那是一次皇宫祭祀,所有郡王的护卫骑士全部都可以随同主人骑马经过宫苑广场,唯独庐陵王的人马被拦了下来。那时候担任金吾大将军的是武皇的侄子武懿宗,此人身材短小、相貌丑陋,却最是心肠恶毒、飞扬跋扈,他拦下庐陵王的侍卫骑士,叫他们一路步行前往祭祀大殿,并且嘴里不干不净的呵斥着,借此侮辱庐陵王。
李重俊那时恨不能扑上去就跟他拼个你死我活,但庐陵王当时的处境几乎就是命悬一线,稍微的行差踏错,就有可能断送一家人的性命,他只能忍耐,咬碎银牙,将满腹水吞回肚子里…可正当这个时候,旁侧却停下一辆马车,钻出来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粉白的圆脸上怒目圆瞪,站在马车上,指着武懿宗就大声喝道:“这是我李家的朝堂,那是我李家的护卫!你算是什么东西,在这里大呼小叫的?!”
说着,便带着庐陵王和一干护卫扬长而去了,那武懿宗气得脸呈猪肝色,跑到武皇那里告状,谁知道武皇惊讶之余,非但没有惩罚他,而是特加宠异…
“…郡王!郡王!”
李重俊猛地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就见辛克站在他身边,满脸担忧的神色:“郡王,您最近经常晃神,可是身体不适?…”“没关系的,出门在外,总要多加思量啊。”义兴郡王冲他笑笑,辛克稍松了口气,面对主人的时候,他脸上那种吊儿郎当的笑容就会收敛起来,变得一本正经:“郡王,咱们到了,外面风凉,赶紧进去吧。”
面前便是相王所住的帐房,这是军营中最大、最豪华的营帐,用厚厚的羊毛毡搭建,营房里架着带烟道的火盆,温暖遮风;房中铺着产自西域柔软的长毛地毯,支架着云母屏风,床榻坐榻一应俱全。李重俊抬头看了眼营帐顶上高高悬挂的帅旗,大步走进了帐中。
帐房里端坐着满面愁容的相王李旦,另一侧站着独孤讳之,他负手而立,凝视着面前的羊皮地图,陷入深深的思考。临淄郡王李隆基坐在自己的父亲身边,脸冲向安远将军的方向,着意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见义兴郡王走了进来,李隆基有些不情愿的站起身来:“三哥…”
“叔父。”李重俊先向相王行礼,才转头看着堂弟,笑盈盈的说道:“隆基,听说前几天拔营的时候,你在营外遭遇了羌鸠,可开了眼界吧!”“确实。那带毛畜牲凶狠的紧,千万不要叫三哥碰见了,可吓人呢。”李隆基一脸坏笑,偏做出憨厚的样子看着他:“军营里既没有美酒,也没有美人,想必这些日子三哥不好过哦…反正当时是你主动请缨,倘若这会自行跑回长安去,皇上也不会怪罪吧?”
小畜生!李重俊心里骂着,脸上还是带着笑:“弟弟你整日自诩阿瞒,确实不太灵光啊,你想想看,我是主动要求来杀突厥狗的,却又舔着脸跑回去,皇上还不龙颜大怒?你放心,我虽然是声色犬马的大人,可是身在军营中,也跟你这乳臭味干的毛孩子一样,心无旁骛的!”“你……!”
“不看是什么地方,还这么吵吵闹闹的。”相王皱起眉头,呵斥的话因为中气不足,倒像是一句牢骚,他看着一旁沉默的独孤讳之:“全都是些纨绔子弟,让将军见笑了。”“岂敢。”独孤讳之低下头,他能够感受到李重俊锐利的目光,却还是选择了视而不见:“诸位郡王,最晚后日大军便可以抵达赵州境内,也就是说这两天,可能就要和突厥军队遭遇了。这几日末将派出去的前哨回报,都发现了突厥骑兵的踪影,因此从现在开始,全军都要进入战备状态…”
相王瞪大眼睛,他似乎在瞬间感受到了战争的气息,突然觉得恐惧起来:“那、那是什么意思?具体要做什么?!”“增加粮草车的防备,增加夜巡人数,歇息的时候不卸鞍、不除甲…”独孤讳之语气平淡的罗列了种种,停顿了下,才继续道:“还有最重要的是,末将建议诸位郡王搬离营帐,住在距离军营稍远一些的地方。”
“这是为何?”李隆基好奇地看着他。李重俊却已经明白了,不由点点头:“你是害怕有突厥探子得知了郡王在军营中,瞄准了郡王营帐进行袭击吗?可如果住在距离军营稍远的地方,一旦出现险情,又如何营救呢?”“帅不离营,此乃自古定论。突厥人虽然是化外之民,却也还是遵循着这样的行军原则,因此处事机密的话,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诸王营帐都是空的。”
独孤讳之在地图上指点着,向他们解释道:“军营驻扎的地方,通常都会有一块高地,用来驻扎哨马,我们可以搭建简陋的帐房掩人耳目,况且地处高地,倘若有敌兵来袭,就是最先知道的,到时候鸣金预警便可获得救援。倘若那些突厥狗是冲着诸王而来,扑入营中却发现是空城计,倒是可以让咱们瓮中捉鳖。”
“好计策!好计策!”李隆基拍着手叫道,转头看着相王:“父王!按照将军的意思,确实是个两全其美的好计策啊!”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李重俊也觉得此法可行,但又实在不愿意出声夸赞,于是便沉着脸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谁知道相王李旦非但没有一扫愁容,反而渐渐恼火起来,他倚案上重重拍了下,大声喝道:“成何体统!独孤讳之,你是要造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