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讳之从马怀素的家门口出来,行至大街上。为了避开京城众多耳目,他既没有带侍从也没有骑马,孤身一人慢悠悠的向着胜业坊皇帝新赐的宅邸走去。
走了没多久,忽然见到街上人群都向一侧小街上涌去,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独孤讳之犹豫了下,也跟着走了过去——就见窄仄的街道上面对面停着两辆马车,全都是楠木香车,车上镶嵌着雕刻华丽的木格窗扇,垂着纱帐、香袋,一看便知是达官贵人的车驾。
狭窄的街道无法令两辆马车并行,但两方又都不愿意退让,因此便僵持着,拥堵了整条街的通行。独孤讳之认出一辆车乃是宫中所有,便在一旁站住,冷眼旁观。
另一辆车索性卸下马匹的嚼头牵索,横在路上一动不动,车帮上坐着个年轻男子,头戴乌金冠,身穿水蓝色的斜襟单袍,玉带束腰,脚穿六合短靴,面如冠玉、眼眉姣好,生得十分俊美,就连市井百姓都认得出来,这位便是诸王子中以美貌与风流著称的义兴郡王——李重俊!
那辆宫中的马车下站着个年轻的宫婢,如此大庭广众之下遭遇纠缠,她脸涨得通红,声如蚊鸣:“...郡王,尚宫为圣上办事,此刻就要回宫复命,求您让条路,让我们过去吧...”“我可不是存心刁难,只不过我这闲散之人,豢养的马儿也是闲散的畜生。”李重俊展开折扇慢悠悠的摇着,笑嘻嘻道:“你看看,它连车都不拉了,立着晒太阳呢!尚宫别着急,回去我就宰了它吃肉!”
那匹解下车的马在车夫牵引下躁动不安,不停喷着鼻息,吓得宫婢连连后退,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可尚宫此时就赶着要回去啊,倘若耽误了时辰,圣上怪罪下来......”“义兴郡王,若是我平素有什么得罪,改日登门谢罪便是,何必在这大街上纠缠呢?”听闻说话声,马车上走下来一个女子。
上官婉儿虽然已逾而立,但依旧美艳如少女,高挽的发髻上珠翠璀璨,宽袍大袖、臂挽织锦批帛,很是高贵优雅,令街上看热闹的百姓们啧啧称赞。她面带冰霜,在宫婢搀扶下高傲的看着李重俊,后者依旧笑容满面:“尚宫姐姐言重了,你乃是圣上肱骨,我又怎么敢刁难你呢?可偏偏就是这畜生不争气,当街撩蹶子,我这不也正生气呢吗?你若是赶时间,退出街道择路而行,你若不着急,咱们刚好在这里聊聊家常,等它什么时候气顺了,再走不迟!”
上官婉儿冷眼相对,心里明白得很,这美郡王是在报少时被她当街羞辱的仇,却不清楚为何多年来相安无事,他却突然在今日发难:“郡王,朝廷曾颁令,文武百官、王侯将相路遇领皇命行事者,无论品轶高低,需停车下马让道。我虽然是小小一个五品尚宫,眼下却是为圣上办事,急于回宫复命,郡王此番阻拦,难道是置皇命法令于不顾?”
她搬出武皇帝和律例来,李重俊的笑容里透着几分恼火,语气更加轻佻:“尚宫姐姐,这件事情你就算告到圣上那去,我也无能为力啊,不是我不想给你让路,是畜生不肯啊,难道姐姐要以律例来惩治畜生?那你与畜生又有何不同呢?...”“你...!”宫婢护主心切,气得脸色发青:“尚宫大人好言相对,郡王何以出口伤人?!太无礼数了吧?!...”
话音未落,突然从人群中闪出一道绯红的人影。站在旁边的独孤讳之看得真切,竟是那日在街上被他鞭笞,名叫绮罗的商团女子,只见她右手中攥着个银光闪闪的器物,从车夫牵着的马匹身边经过,那马儿突然长嘶一声,前腿腾起,甩脱了车夫手里的缰绳,发狂似地向前冲去!
对面便是上官婉儿主仆二人,乍见马匹失控,两个人全都吓呆了,脸色惨白的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高头大马向自己冲了过来!那一刻,上官婉儿只觉得万事休矣,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生营营汲汲,如今竟然要死在一匹畜生脚下?那诸多的抱负与未尽之事,难道只能成空吗?...
眼见碗口大的马蹄就在眼前了,她绝望的闭上双眼......
耳边疾风簌簌,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却没有预想中肚破肠流的疼痛感,上官婉儿只觉得自己似乎飞升上天,身体轻飘飘的,包裹在温暖且安全的触感中...连忙睁开眼睛,她看到了一个男人的侧脸,如同精工雕凿出的棱角,冷峻严厉,挺直的鼻梁显示出坚毅难撼的性格,他的俊美,没有贵族宗室子弟的胭脂气,而是纯阳刚强如利刃出鞘,令人心悸...
他将她稳稳环于怀抱中,低声问道:“受伤了吗?”
上官婉儿脑海中突然浮现起,有次陪着皇帝傍晚散步,禁苑中武皇问她是否有中意的男子,那时她回答说:仆心古井水,难再起波澜...可是此时,就在这瞬间,她心中那沉寂多年、波澜不惊的古井水,却产生了丝丝涟漪,轻轻荡漾...
“不...我很好...”她难为情的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衣襟,满脸绯红。
独孤讳之小心的将她放下,那个被他撞开幸免于难的宫婢连忙上前来,搀扶起上官婉儿:“尚宫!您没事吧?!老天有眼!真是吓死人了!...”
受惊的马匹冲散围观的百姓扬长而去,车夫追着马跑走了,却也不见了李重俊和那名叫绮罗的女子。独孤讳之微微眯起眼,看着周围四散慌乱的人群,心中有些惊诧也有些疑惑。绮罗...那个不断出现在他周围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与这京都中最为显贵的人们,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为何如此心狠手辣,毫不犹豫便可痛下杀手?她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将军。”上官婉儿的轻声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独孤讳之转头看着她:“上官姑娘,我帮你将马车移开,你赶紧回宫去吧。”“今日多亏了将军相救,我才没有横死街头,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她低着头,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依旧满脸羞红:“来日有机会,一定会报答将军的...”
“姑娘言重了。”独孤讳之向她拱手致意。
看来今日出行收获颇丰,不但是明确了马怀素的立场,又收获了武皇身边人的谢意。他丝毫没有注意到面前美娇娘的含情脉脉,只关注着眼下在为自己制定的道路上,又迈出了重要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