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并不意外于他的回答,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关系到巽家未来的去向,作为巽家的少主子,也不得不考虑很多,即便他还是一个未长成的孩子,即便他的处世之道并不若他的父亲那般成熟,可他在那个位置上,就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这个责任,包括他的父母,包括巽府上上下下上百条的人命。
巽清昏昏沉沉地走回了自己的宅院。他还是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在前两个时辰,甚至于这两个月,他的思维都停留在了如何把父亲从大理寺那儿弄回来,从来都没有深入想过朝野之争,直到被老板一针见血地提上了台面。
从此迷雾散去,只余下铁锈斑斑的现实。
刘楚与刘乾,谁都有这个实力把人从里头放出来,也有充分的理由把人扣下和巽清达成互利的协议,而相对的,另一方也会千方百计对自己有所打压。
这两人,没有一个是善茬儿。与其共事,无异于与虎谋皮。而他无意于把巽家陷入权力斗争的漩涡,先祖留下来的基业他也不想就这么毁掉,可如今的形势,由不得他不选。
这一开始就拿他的父亲开刀了,那么接下来若是他再不表态,他几乎不敢想下一个在牢狱里的会是谁。
张佐焱?娘?还是奶奶?亦或是巽府被寻了个由头满门抄斩……
他不敢想下去,如今之计必须倚得一大树,这大树还得是棵梁木,耐得住时间,耐得住打磨。而他必须在鸟尽弓藏之前,把巽家从这里彻底脱离。只有离得远远地,最好是完全抹杀掉它的存在,巽家的族人才会……
“大清早的,你怎么还在这儿晃悠?!巽大学子难道不用备战春闱?”现在最空的就数张佐焱了,春闱这档子事向来与他绝缘。比起无趣的八股进士,张佐焱更喜欢到巽清夫子那儿蹭课。
说是蹭课,其实也不过他手瘾发作,想和老板切个两盘六博棋。
六博棋的棋制是由棋、局、箸三个部分组成。棋是在局盘上行走的象形棋子,由象牙制成,每方各六枚,一枭五散,故称六博。
菎蔽象棋,有六博些。局就是棋盘,方形并有曲道。箸就是骰子,用竹子做成,长为六分。贵族人家用菎即玉来做装饰,以显其珍贵,而张佐焱珍藏的象牙白玉更是精品中的精品。棋子在局盘上行走,以投箸决定行棋的步数,生死有命,肆意搏杀。
张佐焱向来享受这其中的快意而不能自己,因此他在这儿出现再是正常不过。
巽清轻飘飘地抬头看眼,决定还是暂时无视这只骚包狐狸。麻烦事儿已经够多了,他没这个精力再去应付别的事情。
可张佐焱是何许人也?
他就算不知道事情始末,这一看巽清那张死人脸,就知道了个七七八八。“巽三爷又出啥事了?”
“没出事才是最大的事儿。”巽清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心知躲不过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只得侧身,“有什么话进去说。”
“咦?那个一直粘着你的小丫头呢?”张佐焱见巽清身边那家伙不在,颇为好奇。要知道在巽府,房小灵基本就没离开过巽清半步,这会儿只有巽清一个人回来,真的有些不大对劲。
“这里是我的别院吧。”巽清顾左右而言其他,“你怎么在这里?”
“你家夫子不在他的院落里,我就来你这儿碰碰运气。”张佐焱说的甚是随意,其实他刚从莺莺那儿蹭得了一张六博棋的棋谱,便耐不住手痒,想找那人切磋一番。
“……”巽清现在一听到夫子二字就不爽。因着那人的存在,在巽清的心目中,夫子、先生等类似字眼都与神棍骗子画上了等号。
偏见也好,自己小心眼也罢,他就是不爽怎么的了!!
张佐焱不是瞎子,自是看到了他苍白的脸色很快就沉了下去,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踩着他爆点了。
——恩……就是不知道是房小灵还是夫子了?
张佐焱玩味地勾起了唇,脚边一勾,没啥客气就勾了张椅子坐在他对面。桃花眼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巽清,直看得他头皮发麻。
“看什么看,没见过啊?!”
“怎么这会儿倒是不装你的谦顺公子了?!”张佐焱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也不知是谁能把他的羊皮卸下来,整的他如此气急败坏,他倒是想好好瞧瞧。
“这里就你一个,没有装下去的必要。”巽清冷哼道,“灵儿出去了,你倒是对她上心。”
啧……这怎么把火引到他自个儿身上了……
“我对莺莺的真心天地可表好吧……”张佐焱挑挑眉,很明智地扯开了话头,“先不说这个了,巽三爷的事情,你真的打算去参加春闱么?听说这次的主事可是摄政王刘楚,你要面圣的话他绝对会给你下绊子。”
“我的本意也是不参加,原因你也清楚。一旦摄政王刘楚从中作梗,一切的辛苦就白费了,同时父亲大人的安危可就更加拿不准了,我不会去冒这样的险。”巽清皱着眉,说得极为缓慢,每句都像是斟酌了好一段时间的用词,听上去怪异得紧。
张佐焱很快就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你的本意……也就是说有人反对,而你也被说得有所动摇了?!这还真是难得啊,固执如你,居然也听得进别人的劝。”
“对啊,还是一个我最讨厌的人……”巽清喃喃出声,在接收到张佐焱怪异的眼光后,他清了清喉咙,开始装聋作哑。
“最讨厌?”
“你听错了。”巽清说得那叫一个面不改色,可嘴角的轻微抽动还是瞒不过张佐焱的那双桃花眼,好在张佐焱对这个话题并不是很感兴趣。
“那你现在的意思呢?”
“参加,也不参加。”
“啥?!!”张佐焱瞪大了眼,看向巽清的小眼神儿更像是在看一个脑子被撞了的神经病,“你被那人气傻了不成?”
“……”巽清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在你被柳莺莺弄傻了之前,我肯定比你正常。”
“那你的意思是……”
“佐焱我问你,若是让你在刘楚刘乾中间选一人辅佐,你选择谁?”巽清把老板的皮球踢给了张佐焱,清亮的眸子也转而深沉,似乎有什么在慢慢沉淀,只等勃发。
“刘楚为人利益至上,薄情寡信,不是一个好相予的。更别说他性情阴晴不定,倘若有什么不顺心的,也会拿身边人出气,着实不好,不好。”张佐焱说的头头是道,甚至翻出了陈年旧账,大有滔滔不绝一发不可收的架势。
张佐焱对于刘楚的怨恨或是说厌恶,百分之八十并非来源于他的本身。像他这么凡事不上心的人,没理由去关注一个看到都讨厌的家伙,没有洁癖到退避三舍就不错了。要不是因为柳莺莺与刘楚的关系极其复杂,他也不会花这个心思。
巽清心里清楚,可这并不代表他会有这个耐心听他在那儿怨念至极地发牢骚。他按了按有些发晕的眉心,不耐地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刘楚不行,那刘乾呢?”
张佐焱讲得正是兴处,就这么被打断了,自是不爽快的。他挑衅似的像巽清挤挤眼,只是干净利落地吐出了两个字:“不、行。”
“……”巽清长吐了一口气,不这样的话,他真怕自己会一个忍不住就把拳头招呼到他那张爱惜备至的脸。“为什么?”
“刘乾比刘楚更不行。”张佐焱难得放了狠话。
这句可是实打实的,没有参半点水分。张佐焱与刘乾并没有私人恩怨,没必要那话去寒碜他,而张佐焱放出这样的话,必是有他的缘由。
巽清这回没有出声,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张佐焱,等他把话说完。
难得认真没有嘲讽的眼神很是让张佐焱受用,他随手在果盘里拿了一个苹果就开始啃,边啃边口齿不清地说道:“兵法有云:小不忍则乱大谋。刘乾与刘楚的争斗,本来就是一边倒,而刘乾忍不下这口气,居然在这种时候放出了他的底牌——尧骑卫,才堪堪博得势均力敌的假象,就凭这一点,小皇帝毫无胜算。”
“刘楚的实力还有多少隐藏在背后?”
“不清楚,他当摄政王那么多年了,有什么背后势力都不奇怪吧?比若——王座两仪司。”张佐焱吐出了苹果核,一把将其弹到了桌子上,“听听这名字!啧啧……居心叵测呦……”
“刘乾的底牌已经亮出,他的所有势力都在明处,还怎么和刘楚那老狐狸斗?!”张佐焱顿了顿,语气里不屑的成分居多,“说起来,这场窝里斗还是刘乾那小子搞出来的事,他的羽翼未丰,就想过河拆桥了,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巽清在他态度越发不恭之前,只能给他塞了一嘴苹果,“佐焱,敢唤当今圣上为‘小子’,你是皮痒了还是嫌命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