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相同的经历,让郝仁意识到,孟三儿先前之所见所遇所感,恐怕并非是一场梦境。
或者说,此时的他依旧在这梦境中无法脱身。
郝仁虽然附身于孟三儿,隐约间可以与孟三儿心意相通,却不能真正的看透其心,不知道在这过程中,孟三儿到底留下了多少记忆。
是一点一滴记得分明,还是只有一个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梦。
但他知晓,此时的孟三儿,虽是天下一等的猛将,位居车骑将军,一生纵横杀人盈野,但终究不是修士,未成“仙人”,不可能比自己这个旁观者看得更加透彻。
这一次孟三儿将自己关在房中,想了三天三夜,接着下定了决心,挎刀负弓,再次出发。
再一次忍受了分别、抛下了妻儿的哭泣,重新回到了初见时的林子中,踏入了十万大山。
却依旧未能有丝毫的改变,六十年转瞬即逝,垂垂老矣的孟三儿依旧未曾找到真正的仙,不曾见到修士,不曾触着道法。
然而在一次次的寻仙之旅中,他的意志和决心却似乎未曾有丝毫的动摇,到了第六次轮回,情况终于发生了改变。
这一回孟三儿跨出大门,面对的不是空荡荡的街道,而是成千上万,整齐地列阵的士兵,皆是孟三儿的部下,曾一起出生入死,屡立奇功的豪杰。
人人皆喊:“孟将军,请留步!”
大衍国的国君亲至此处,劝孟三儿回头是岸。
孟三儿微微红了眼眶,却不为所动,道:“陛下,孟三儿若是寻得真仙,必保大衍国万世太平。”
国君令人端来了美酒,众将士饮酒作别。
随后又是六十载春秋,大衍国国力蒸蒸日上,所战必胜所攻必克,六十年间终于成功灭掉珹、梁二国,一统天下,大衍国国君成为千古一帝,原先的部下们纷纷封侯拜将,甚至裂土封王。而曾经的天下名将,北地战神,原军中的一号人物车骑将军孟叔康,却碌碌无为地带着花白的头发和苍老的身躯回到了家中。
一无所成。
爱妻已逝,三儿一女中,只剩了幼子健在,却与他形同陌路,连交谈都不肯。
也亏得有这位位居镇南的幼子,才使得这位昔日的战神不曾受人欺负,没有发生小说传奇中那些最为滑稽可笑的故事。
但在街坊邻居、甚至天下人的眼中,这位昔日的战神孟三儿,其本身又何尝不是最为滑稽可笑的存在呢?
茶馆中有说书的讲起北地战神的往事,最后总是会惹得满堂大笑,提起孟叔康的名字,到处都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有人在劝酒时写下诗篇,水平虽不很高,却一时传唱成为笑谈又发人警醒,其中一句如是道:
“十万山中多滞骨,车骑府上少欢愉。”
自然是嘲笑那些妄图寻仙长生之人,最终都化作了十万大山中的枯骨。更嘲笑孟三儿这位大人物抛弃了妻儿,抛弃了家国,却不料十万大山的所谓修仙门派被大衍国的士兵们一锅端了,最终只能回到原先的车骑府中郁郁寡欢。
有那么几个瞬间,纵然是郝仁,也难免有些丧气,觉得这所谓的“寻仙”虚无缥缈,还不如留在尘世间,好好当一个威风凛凛、灭国屠城的大将军。
然而孟三儿不曾动摇。
第七次轮回,情况却又发生了改变。
国君令人端上了美酒,其中却下了料,孟三儿满饮之后,登时手足无力,被囚禁了起来。国君道:“非孟叔康,寡人不能得天下乎?”
于是又六十年,孟三儿果然被软禁了一生。大衍国一统天下,垂垂老矣的国君下令百万之众踏入十万大山,屠杀焚烧了其中了好几家所谓的“仙人道统”,又带着向其投诚的“轮回谷”的修士到孟三儿面前,行种种嘲讽之事。
孟三儿于羞辱中老死,倒也算是寿终就寝。
第八次轮回,他半夜翻墙溜出去,避开了国君的“相送”,他依旧一无所获,但他似乎摆脱了命运的轮回,这一次他不曾再走出深山,回到那个开始时的林子前,没有遇到进入大山的骑兵,没有去绝仙城,没有再回旧日的家宅。
他在十万大山中的无人之所,孤独地老去,微笑着阖眼。
再睁眼时便见时空变幻,周围的一切都似幻影版破碎,孟三儿又回到了四十岁的模样,回到了曾经的宅院中。
他在屋中呆了好久,终于缓缓起身,没有去系腰刀,没有去拿弓箭,一步步地走出了客堂,在石阶下抬头望着蓝天发呆。
妻子冯氏从哭哭啼啼地从内院中奔出,叫道:“孟叔康!孟叔康!你我夫妻二十年,怎可如此狠心?”
又有三男一女四个孩子喊着“爹爹”扑到了跟前。
孟三儿微笑着与妻子拥抱,又俯身去将四个儿女一一抱起,甚至还陪最小的女儿做起了游戏。
冯氏止住了哭声,道:“相公,你不走了么?”
孟三儿哈哈长笑,道:“我只是想再看一眼,这个门外到底有什么。”
于是在众人的瞩目之下,他空着一双手缓缓踱步,走到了宅门,抬腿跨出了高高的门槛。
这一步踏出,却又是时空变幻,宅院、儿女全都如泡沫般破碎消失,只剩了妻子冯氏,变化了表情,笑着直起身子。
孟三儿哑然,缓缓地转过身子,与妻子对视,好半晌,他忽然拍了拍脑袋,道:“原来如此么?”
冯六儿笑盈盈地道:“相公,这轮回九境,你终于过了。九世轮回,却不改初心,道心坚固不可摧毁,真仙大道便在眼前。”
孟三儿却没有喜意,一时间却似乎想起了什么,先是神情茫然,接着又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他道:“心中一股冲动,便可保仙缘不灭么?这是大道廉价,还是命运浅薄?”
既是怀疑,又是质问。
冯六儿不答,她继续着笑容,伸手去空中,手指生出光辉,拉出一个晶晶亮的大门来,道:“咱们走吧,九天宗的贼子们趁着轮回锁异样,竟敢大肆进攻我轮回谷,此时谷中正需要相公你坐镇主持。”
孟三儿却不动身,他环视左右,眼中忽然闪出了莫名的神光,仰头长叹一声,吟道:
“冷雨洗不灭,罡风吹不移。一跳红尘外,方知此心痴。”
吟毕,他阖上双目,久立不动。似乎沉思,又似顿悟。
这又是什么展开?郝仁也有些茫然。
却见孟三儿忽然仰头,哈哈长笑。登时周遭光华扭曲,时空变幻。那晶晶亮的大门随着长笑如冰消般崩塌,妻子冯六儿在笑声中僵了笑容,喝道:“孟叔康,天意本不仁,大道亦无情。你要如此放弃万年的道果么?”
孟三儿笑声不停,伸手一指点在眉心,又吟:
“大道岂无薄厚,天意自有疏亲。绝情非我之道,从心方可通神。千年修得一梦,如今乃见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