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四平站到了，前门上车，后门下车，上车的乘客请后门走，下一站是……”
上的多，下的少，中间拥堵的人像灌在香肠里的肉，缓缓地往后门移动了几步。
一个孩子枕着奶奶的胳膊睡着了。
看模样，孩子的五官和老人很是相像，陆鸣心里就把他们定义成了奶奶和孙子的关系。那孩子睡得真香啊，肉呼呼的脸蛋，歪靠在奶奶的胳膊上，脖子上系着的红领巾已经扭到了身后，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深紫色上衣，肩膀上还别着两道杠的标志。看来之前是丢过，特意用了两个大头针。孩子身上没有书包，在旁边的奶奶手里紧紧攥着。
与其说孩子是睡在奶奶的胳膊上，不如说是奶奶用胳膊抱着孩子孩子的头。陆鸣打量着老人，得有60多岁的年纪了吧，头发花白，但打理得很精神，能看得出是刚刚烫过不久，烫起的花还没完全张开，从窗口刮进风来，还能闻到理发店所特有的药水气味。老人穿一身带灰白绒的长袖上衣，黑色的裤子。左胳膊屈成一个舒服的弧度，让小孙子把头搁在里头，但那样整个胳膊几乎都是悬空的，从陆鸣上车开始，这对祖孙就保持着这样一个姿势，不知道已经坐了几站，老人的胳膊肯定酸了，有好几次，趁给孩子调整姿势的空档，老人都会把手摊开再攥起来，再转转手腕，如此反复几下算是休息。
陆鸣忽然觉得这眼前一幕是如此温情，他想起了自己的奶奶。那个节俭得有些吝啬的老人，很多老人都会给人一种十分吝啬的感觉，好像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其实那是饿出来的惯性。没有经历过饿到濒死状态的人自然无法理解，食物，对于他们来说是多么的神圣。陆鸣对奶奶的印象大多都是从母亲的口中得来的，带有十分浓重的主观倾向。这都要归结于奶奶死活不同意陆鸣爸妈的婚事，原因是嫌女方家里成分不好，这也直接导致了后来的婆媳不和，但在陆鸣的记忆中，爷爷和奶奶是幸福童年的符号。
小时候每年的暑假，在小城打工的父母都会把陆鸣送回老家，那也是陆鸣一年中最高兴和期待的一段时间。因为到了农村，除了不用受父母的管制外，还有一帮可以摸鱼、捉虾、点柴草垛、挖刺猬、逮兔子的好哥们儿，每天不到天黑不回家。作为家里的长孙，陆鸣自然也得到了爷爷奶奶的过分溺爱。
陆鸣的爷爷是退休教师，平时喜欢从老年生活报上收集一些猜字的小谜语，集齐了一个本子就能在过年的时候让家里的孩子们猜，猜对了有红包。陆鸣每次都拿的最多，因为这些谜语，在他暑假的时候爷爷就漏了底，算是爷爷以疼孙子为由而做的弊。这是爷爷和陆鸣之间的小秘密，彼此心照不宣，屡试不爽。
陆鸣永远都不会忘记夏日的农村夜晚，几乎全村子的人都会涌到路上纳凉。其实全村子的人也没多少，像这样的“九九三八六一村”在农村十分普遍。“九九”是重阳节，指老人，三八和六一分别指妇女和儿童。现如今，留守妇女也少了，都随夫进城打工去了。就剩下了“九九”和“六一”，有些能力的人家，把“六一”也接到了城里上学，于是就剩下了“九九”。
在寥寥几盏昏黄的路灯下，老人们坐在自家门前的土路上，有节奏地扇着大蒲扇，偶尔朝自己身上的某个部位打去，那是在驱赶和惩罚调皮的蚊蝇。吃过晚饭后，陆鸣的爷爷把草席卷从厢房里拿出来，拍打几下震去上面的灰尘，然后一手拎着马扎，一手拿着草席卷，胳肢窝里夹着蒲扇，慢悠悠地从家门口出来。先把草席卷立在一旁，找一块相对平整的路面，仔细地把上面较大的石块捡出去，然后把草席铺上，早就等不及的陆鸣一屁股就坐上去，进而躺下来大呼一声，啊，舒服。满意的爷爷转身回家，抓一把从门口那株枸杞树上摘下的枸杞放进水壶里，灌上满满一杯水，然后再回到草席边上坐下，得意地扇蒲扇，“哧溜，哧溜”地喝着枸杞水。
洗刷完了碗筷，奶奶也拿着蒲扇拎着马扎出了门，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繁星缀满夜空，借着星光和微弱的灯光，草丛里的蛐蛐和河沿上的青蛙一唱一和。偶有微风拂过，撩动起树叶沙沙作响，为低吟的蛐蛐和高歌的青蛙伴奏。路上纳凉的人彼此并不多说话，见面只问候一声，然后就会各自享受夜晚的宁静。在田地里玩野了的风是通人性的，太阳落山后便卸下了身上的火热，冷着脸不情愿地回家。于是人们便被裹挟其中，乐得悠哉游哉。
每次陆鸣在凉席了躺不了一会儿就要睡觉，一来是白天玩累了，吃饱了饭就情不自禁地打盹；二来是伴着虫鸣、清风，看着漫天繁星，任谁也抗拒不了这“天然席梦思”。
奶奶看陆鸣睡去，会转身回屋给他拿一条毛巾被盖上，一旁的爷爷就用大蒲扇一下一下，不知疲倦地为陆鸣驱赶着蚊虫。到八点多，见陆鸣还不醒，爷爷就用毛巾被把陆鸣包起来，抱回家。爷爷上了年纪，走起路来总会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声，怀里的陆鸣朦朦胧胧中听得真切，但却懒得挣眼自己走回家。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直到陆鸣看到的星星越来越少，听到的虫鸣越来越稀，爷爷再也抱不动他。再后来，爷爷和奶奶被定格在了相框里，老家被锁进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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