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过千山万水,来到他面前,一路未曾有过半分动摇的苏解语,却在同他之间只隔了这最后一道薄薄的,透着烛光的帐门的时候,犹豫了。
驻足止步,久久不前。
反倒是桑祈落落大方地挑了帘,等了半晌发现她没挪步,才回眸问:“怎么了,进来吧,没什么军事机密。”
苏解语闻言,眸光从片刻怅然中清醒过来,才恍惚笑道:“是啊。”
复又挺直脊背,跟在她身后,款款走进帐内。
主帅的营帐里,随时有人进进出出,对于突然造访的客人,晏云之一点没在意,连头都没抬一下,专注地凝视着面前的沙盘,抬抬手,道:“说。”
桑祈三两步凑上前,摆手在他眼前晃晃,道:“兰姬来了。”
他这才将视线挪开,转移到多时不见的老友身上,颔首示意,友好地打了个招呼。
三人一同小叙,关于自己到来的目的,苏解语直白坦言,是因为记挂他,还有桑祈的安危。
“虽然兰姬不会武功,也不懂兵法,但还是忍不住想来试试,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但愿,不会拖累你们就好。”
久别重逢,自己深情如故,痴心相付的那个男子,丝毫没有被硝烟与战火折磨得粗粝。经历过灾荒与战乱,颠沛与流离,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尽管如此,他依然是她所熟悉的,清冷如雪,仙姿朗落,高洁脱俗的模样。仿佛那高山之巅,凛然不屈的仙人,人世间,不存在任何事物可以将他打垮。
依然,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不可抑制地心如鹿撞。
然而她却拼尽全力,好好地将全部思念与冲动,用一双幽兰般宁静淡泊的美眸,尽数压制了下去,万般潮涌,不露痕迹。
只是眼神,还是时常不受控制地落在他身上。
为了多看他几眼,同时不暴露自己的情绪,她又将自己离开洛京前,洛京的情况简要叙述了一番,并描述了自己一路以来的见闻。
对于一直被困在平津,如今又止步在岳城的大军来说,的确是一份不可多得的情报。
晏云之和桑祈大多时候认真倾听着,偶尔会问几个问题,不知不觉,就聊了一个时辰。苏解语可能从小到大都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一直喝茶润着喉。
关于自己遇到了人贩子,还险些被非礼的环节,她当然隐去了未表。吃苦遭罪,也都站在旁观的立场上,寥寥数语带过。只道是因为战乱和先前的旱灾,百姓已经承受了太大压力,苦不堪言,甚至有些人不惜铤而走险,做起了肮脏的营生。若是可以的话,但愿战争能早日结束,动荡尽快平息下来,就好了。
桑祈虽然没亲眼所见,但只用听的也觉心有戚戚,认同地点点头。
眼见着,周围的营帐都已经灭了灯歇下,几人交谈得也差不多了,苏解语觉得再留下去多有失礼,便自觉告退,说着刚到岳城,还得好好安顿一下,明天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可以做。
因着军中都是男人,给她安排到别处也不方便,桑祈已经让莲翩多备了两套被褥,干脆让她和自己睡在了一个营帐里。
这会儿便要同她一起回去。
刚要出门,只听晏云之淡淡道了句:“送完回来一趟,还有关于那个玉佩的事情,要同你商量。”
“没问题。”桑祈爽快地挥挥手。
出了营帐,二人一起往回走,路上难免遇到几个巡逻的士兵,好奇地打量着苏解语。
她一路走来,已经适应,以淡笑一一回应。
两个营帐之间的距离不远,很快便到了,苏解语先挑起帘来,站在门口道:“既然大司马还有事与你相商,你就先去吧,我自己安顿一下便可。”
“好吧,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可以找莲翩。晚上最好还是不要随便走动。”桑祈想了想,叮嘱道。
说完,转身又要回去,只听苏解语在背后幽幽地唤了句:“桑祈。”
“嗯?”
“其实,你也知道我来的理由吧。”苏解语眸光微荡,凝视着她道,“知道我还是放不下他。”
如果她不主动提起,桑祈本来是没想聊这个话题的,闻言脚步一顿,点点头,笑道:“也正常,说来自从圣旨下来,也一直没来得及见一面。我还想问问,苏府和晏府都是什么反应来着。”
“父亲母亲都不高兴,这是肯定的。可与西昭的战事摆在眼前,父亲也没心思多说什么。至于晏相和夫人,你倒是不用担心,他们对于少安的事情一直看得很开。”
“那就好……”桑祈道,踟蹰一会儿,又问:“你呢,你怎么看?”
苏解语低眸片刻,低低一笑,道:“大概就是命中如此吧。”
言罢又道:“话虽如此,你也不必担心,分寸我还是省的的。”
“这我当然清楚。”桑祈忙道,“既然来了,你也别多想,注意安全便是了。”
苏解语也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和感谢她的理解,而后放下了帐门。
桑祈一转身,揉着太阳穴,往晏云之那儿走,只觉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有种不祥的预感。
关于什么的呢?
眼下甄远道的队伍彻底被打散了,后续卓文远还会派兵来,但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显然,忧心的不是这个。
后续的部队,刚刚取得联系,说是西昭人在占领了平津城之后,便驻守在平津,没有再追过来,继续跟着他们的,只有桑家旁支的那支队伍,人数较少,暂时不会构成太大威胁。被阻塞的山路雨停了之后,也很快就能修复了。
粮食的问题,汤宝昕给的玉佩也应该能帮上忙。
可以说,种种迹象来看,自己的队伍在若干日内,都会处于一段相对平稳的时期。这种不祥的预感,又究竟从何而来?
一直晃悠到晏云之的营帐里,她也没想明白,摇着头,叹了口气。
晏云之坐在桌前,见她闷闷不乐的,不由挑眉问道:“不高兴了?”
“嗯?”桑祈抬眸看他一眼,见他正在招手示意自己过去,便走到他身边坐下,坦言道:“你以前说我体质异于常人,我觉得不无道理,因为每次想好事总是难成,坏事却每每应验,这不,眼皮又跳上了。”说着还抬手指给他看。
晏云之淡淡瞥了一眼,道:“可能是困的。”
“……困才不是这样的。”桑祈无语地翻他白眼。
晏云之笑笑,安慰道:“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先来看看,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说着,示意她看面前的沙盘。
沙盘上各个城池的位置和周围的地形都布置好了,各方队伍的动向,也根据从苏解语那儿得到的情报,做出了适当调整,按照大致比例呈现在高低起伏的沙堆里。
晏云之道:“给你个现成的事愁。下午我拿了玉佩后,叫人去调查过,岳城里这样的店面有两个,其中只有一家卖粮。不过他们说,最近的几个粮仓,离得都不远,如果我们派几人一起去,快马加鞭的话,一日内就能回来。你先看看,我们要派多少人,按照怎样的路线行进,才能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以最短时间,最少的人数,完成这次运粮任务?”
桑祈惊讶于他的办事效率,探头去看,只听他又解释了一句:“插蓝色旗子的,就是仓库的位置。”
“这样啊……”被他抛出的这个问题勾起了兴致,她认真地看着沙盘,琢磨起来。
一分神,也感觉不到眼皮跳了。
“怎么突然想起来让我安排?”
这沙盘对于胳膊长的晏云之来说,宽度很正好,可对她来说,对面的边沿离得就有点远了,加上地势也按照实际情况被复原,想够到远一些的地方,她只好趴下来,伸长手臂。
别说,这一趴,有了靠的地方,还挺舒服的。
干脆就没起来,直接托着腮,边凝视沙盘边问。
“你不是一直念叨着,想自己安排战术试试,而不是总听我的么。”晏云之则泰然自若地,挪到一旁坐了下来,边品茶边看她折腾。
“哟,还挺善解人意。”桑祈忍不住笑笑。
可是第一次亲自做这么大规模的决策,还是关于粮草方面的重要问题,她感觉压力有点大,迟迟难做决断。
总觉得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实则处处暗藏玄机。
首先,这些粮仓分散在不同方向,不可能派一支队伍,来来回回奔走,那样就太费时间,也太耗力气了。
若是有多少个粮仓,就派多少个队伍的话,为了运输方便和保证安全,每个队伍的人数也不可能太过精简。便会导致太多人离开岳城,对人数本来就少的他们来说,一旦敌军突然卷土重来,就会很危险。
用多少个队伍,每个队伍多少人,走怎样的路线最合适呢?
桑祈挠挠头,担子摆在自己肩上的时候,才能切实感觉到,做主帅的不容易。
让她想这么一个问题,就够费精力的了,晏云之却要时时刻刻,兼顾到整个队伍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真不知道是不是在她看不见的时候,能变出来三头六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