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
囚风林乃是妖修的地盘,离它很近的雅乌镇自然住得也都是妖修。し不过自从百年之前魔道最大的门派偃门被众灵修道修们群力讨伐剿灭之后,失了老巢的魔修们在修真界中便群龙无首四散盘踞,他们有些占领山河湖海自封为王,有些则隐没于大城小镇间伺机而动,寻求提升修为的法子。而像法器大会这般满是法宝又不用顾忌出身全凭武力说话的地方,他们自然不愿放过,因此相较于从前,近几十年来参与法器大会的魔修人数是一届比一届多,每逢此时,雅乌镇中的客栈便也跟着人满为患了。
鱼邈在镇中绕了大半圈最后还是选了间大的客栈走进去。
客栈的前厅坐满了打扮各异的妖修魔修,大家难得将身份搁置没有剑拨弩张,围拢在一起彼此勾肩搭背热聊喝酒,面上一派诡异的和谐。然而当瞥到门外走入的单薄人影时,不少人暗暗放下了酒杯,纷纷将目光瞄了过去。
鱼邈就算再迟钝也能感觉到一霎那从四面八方扫射而来的视线,那些视线打量中掺杂了浓浓的审度,有些是轻佻的,有些是冰冷的,总之都不算善意。鱼邈被看得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正暗忖着要不要换一家店住,那边已有小厮乐颠颠地迎了上来,招呼着让他进门。
小厮说他们的客房早就满了,可这时节鱼邈上哪儿都不会有空屋住,只有他们店里的后院还有几个石洞可供栖身。
见鱼邈犹豫,小厮又道:“客官,可不怪小的没提醒您,就现下这天色,晚上定是要下大雨,囚风林的大雨大风刮起来可不一般,”说着指了指外头,“看见那人没?他就是早几年的一个大雨夜里被山道砸下的巨石给砸断了一条腿,修行也废了,从此只能做乞儿过活。”
鱼邈回头看向店外角落蹲着的叫花子,脏污干瘪,身边还趴了一条凄凄惨惨斑斑秃秃的黑狗,说不出的悲苦,鱼邈成功被小厮吓得打了个激灵。
抱紧了自己的包袱,鱼邈问:“那山、山洞的话……多、多少灵石住一晚?”
小厮爽快:“三百。”
“这……这么多啊!”鱼邈吃惊。
其实他身上带了些小财,都是青鹤门这些年定时发放给弟子的,攒了这么久数目也算可观,但这些灵石原本是鱼邈打算在这趟法器大会上用来购置铸剑的材料的,哪里就这么舍得花销出去。
鱼邈一边踌躇一边被小厮拖着往里走,可才行了两步,就觉有人伸腿绊了自己一脚!鱼邈当下就脸面朝下,硬生生摔了个狗吃|屎!怀里抱着的包袱也跟着飞了出去,里头的东西哗啦啦洒了一地……
鱼邈懵了,急忙想起身把物件拣回,可越是着急越爬不起来,在那儿扑腾了良久最后被一双手给扶了起来。
一抬头鱼邈便见到面前站着一个长眉长须长发的驼背老头儿,一蓬白中只露出了一对格外闪亮的眼睛,笑意吟吟的,闪得鱼邈一瞬间竟有些愣神。直到老头儿嘿嘿一笑,一把将鱼邈提了起来,鱼邈才反应过来。看着对方又磨磨唧唧地替自己把散落的灵石都捡了回来,然后拉着他在桌边坐下了。
“着什么急啊,让这小修士喝口水,慢慢想呗,”老头儿随意地将急着拉生意的小厮打发了,又给鱼邈倒了一杯水,两眼弯成月牙似的看过来,“小修士是灵修?打哪儿来啊?”
“我、我是灵修,我……从青鹤门来。”
鱼邈初初入世,就算原本有点戒心也被这老头儿一派慈眉善目给唬过去了,竟然问一句答一句,可谓知无不言,听得那老头儿笑得胡子都飘了起来,眼里的光却是越来越亮了,甚至看久了仿佛带了丝嗤笑和厉色。
“……笨……本性纯善的小弟子啊,”老头儿龇着牙憋了这么一句话出来,又瞪了一眼鱼邈,忽然就板起了脸,“可是小弟子,不说老夫没提醒你,你可知修为不够的修士,跑到此地来凑这种热闹就是送死,尤其还是个灵修。”
老头儿这么说自然是有道理的,只因会在法器大会上贩售的神兵几乎都来路不正,非偷即盗,且又无法为卖方所用便急着要在这会上脱手,而向来以正派自居的灵修对此举自然颇为不耻,面上很少参与,以往就算要来,大多也会做些伪装偷偷摸摸,哪里会像鱼邈这般光明正大,也不知是真无知还是真无畏。
鱼邈被老头儿眼中疏忽闪过的精光所刺,总算回过点味儿了,这个道理其实他也是明白的,只是为了铸剑的好材料和长见识,不得不冒一回险。他忐忑地四顾了一圈,紧了紧怀里的包裹,无辜道:“可、可我……只是想来转转,不会和其他修士们抢宝贝,也没有什么宝贝可以拿出来卖……”大家不用把自己作为假想敌的。
“你嘴里说没有,别人就真以为没有?”老头儿眯起眼。
鱼邈吓得一抖,还待解释,却见那老头儿又眉飞色舞起来。
“好了,原本这里的人的确不信,不过刚才你这一跤摔得嘛……那些人不想信怕也要信了。”老头儿说着轻轻拍了拍鱼邈的小包袱,他这全部家底方才都在大庭广众之下露了白,就这么点儿灵石在这些修士眼里简直比门口的叫花子还穷,没人愿意再把功夫放在他的身上了。
鱼邈摸摸酸疼的屁股,左右悄悄一探,果然发现之前还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那些人此时全转了视线该干嘛干嘛了,他心里没全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是心里还是悄悄松了口大气。
老头儿喝了口水,状似闲聊的又问:“你说你对大会上的宝贝无甚兴趣,但你又说离了门派千里迢迢来此就是想瞧瞧好东西……小修士果然也听到传闻了吧?”
传闻?什么传闻?
鱼邈一脸茫然。
老头儿挑眉:“难道小修士不知道?”
见鱼邈头摇如拨浪鼓,老头儿好心的凑过来压低了声音:“今年的法器大会来得人可比往年多多了,你知道这是为何?因为外头传言有人带了两件稀世神器会在大会上售出,这些魔修妖修都是冲此而来。”
“神器?什么样的神器?”鱼邈惊喜的睁大了眼睛,“老、老前辈你也是为此而来的吗?”
说了这么些话,鱼邈还没看出对方到底是妖修还是灵修,这老头儿周身的气息十分幽淡,似有若无,亦正亦邪,让人难以分辨究竟什么出身。
“听说是一个能使修士由阴转阳,由死入生的好东西,也不知道真的假的,”老头儿一边说一边抚杯而笑,眼神竟有些悠远,“至于我嘛?和你差不多吧,不过就是嫌日子过得闷,来凑个热闹罢了……”
……
最后鱼邈还是掏出三百灵石给小厮,借个石洞栖身一晚。老头儿有自己的屋子,他同鱼邈一道走至后院,两人分道扬镳前,他忽然丢下一句“大会正式开始的前,有些没本事在会上同别人光明正大争宝贝的鼠辈便会把主意放在此,这一夜客栈中必不太平,你要不想死便在洞中老实待着,无论听见外头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的话,然后转身离去。
鱼邈虽茫然,但向来听话,尤其他对这老头儿从见面起就有种莫名的信任,人家说什么他信什么,于是十分乖觉地窝在那狭小黢黑的方寸之地一直到入夜。果然,就像那小厮所言,今夜没有月亮,天早早一黑,大风便呼呼而起,不一会儿又降下瓢泼大雨,不时还伴有突兀的异动,是一边山道上的山石在轰隆隆的滚落。
可尽管天候恶劣,依然有许多不安分人士蠢蠢欲动着,鱼邈能感觉到洞外有浮躁的气息游移飘散,然后是凌乱的脚步声忽来忽去徘徘徊徊,没多时又变成了呼喝打斗,你争我夺,格外热闹。
鱼邈鼻息凝神了半晌,到底没按捺住好奇心,偷偷把脑袋探了出去,他看见一群魔修妖修在滂沱的雨雾里追着一个人,那人浑身浴血拼死逃窜,竟是早先瘫倒在客栈外断了腿的叫花子?!
客栈内围观者众,却大多只沉默而望,无人有插手的意向。
鱼邈看了一会儿就觉前方有冷光射来,回头便对上一双阴翳视线,来自客栈三楼木栏处站着的白胡子老头儿。
明明两人离得那么远,鱼邈却顺利接收到了对方眼神中满满的威慑和警告,向来蠢钝的他莫名觉出其中深意,乖乖把脑袋又缩回了洞里,不敢再凑热闹,只支棱着耳朵探听。
不知过了多久,那叫花子似乎在一片包围中还是使了招数远遁了,外头的动静也因此渐渐消弭,随着魔修妖修对叫花子的尾随追逐,围观群众有的一道而去,有的则回屋歇息,院子重又空落下来,只留下洞中不明状况的鱼邈。
等了片刻,本该继续好好待着的小修士却不顾警告蹑手蹑脚地从洞里闪了出来,急急跑向山下,来到了客栈的院子里……那儿正孤零零地躺着一只满身是血的小狗,白日所见的那只躺在叫花子身边毛色斑秃的狗。
它不是什么神兽灵兽,它就是一条普通的狗,却在方才的打斗中舍身忘死的冲出去护主,被某个魔修一巴掌拍飞,那一下凄惨的哀嚎震得洞中的鱼邈久久难平。
不顾漫天风雨,鱼邈脱下身上的外袍小心的把小狗抱在了怀里,他想带它回洞里治伤,却发现小狗软软的垂着头早已没了气息……鱼邈不由鼻子一酸。
可还没等他为这孤独忠心又无人问津的小狗伤心一场,忽觉哪里不对的鱼邈身形一僵,片刻慢慢转过了头……
在他身后,有三个追在叫花子后头的魔修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此刻正向鱼邈慢慢走来。
魔修煞气极重,眼带红光,来到近处看了眼鱼邈怀里的狗,又看向鱼邈,呢喃了一句:“原来这灵修和那乞丐是一伙儿的?”
鱼邈一抖,一屁股坐倒在地。
什、什么?
另一个魔修说:“既然如此,那瘸子刚被收拾了,瘸子偷拿的宝贝没找着,会不会藏在他这儿?”
说着几人纷纷盯向鱼邈,阴鸷道:“你,赶紧把宝贝交出来,爷爷想法子饶你一个全尸。”说完他们却各自笑了,仿佛这恩德有多么大似的。
鱼邈则完全不明所以,他不认识那个叫花子,更不知道他们从头到尾在捣鼓些什么!
可他的一脸懵懂凄慌在魔修看来完全是心有计较惺惺作态,几人的耐心很差,又问了一遍未果后,一人上前一步,直接祭出手中巨斧,打算对鱼邈来硬的逼问。
喧嚣的冷风直直向鱼邈砸来,被吓呆的小灵修却根本无法动弹,眼看那攻击要加诸其身,那三个魔修的残狞举动却在行到半途时生生顿在了那里!
鱼邈就见那三个高大的壮汉面上神情未变,四肢却忽然僵硬抽搐,五官冻结,连眼珠都凝滞起来,维持着夸张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三个假人,只留下眼底浓浓的惊恐之色,毫无征兆。
这是……怎么回事?
此时远处又飘来一缕幽冷的气息,像透明的尘烟般清浅,却又仿似绵中带骨薄而坚韧,浮浮沉沉的洒散在院落中,半空垂落的雨滴在沾到这股气息时,瞬间被冻成了一颗颗冰粒,被一道狂风卷得劈头盖脸向那三个魔修射去,迅如疾风,利如刀刃!
唰唰唰,一晃眼……那三道魁梧的身影就被万千雨丝扎成了三只千疮百孔的筛子!
鱼邈看得目瞪口呆……
惊愕得几欲神魂出窍的小灵修在一阵呆然之后却忽然回过神来,似有所觉的看向院子另一头黑洞洞的那处,眸底泛出了一丝闪烁的亮色……
方才那股幽冷的气息这样厉害,却也这样……熟悉?!
半晌之后,鱼邈张开嘴巴轻轻地唤了一声。
“……门主?!”
没有回应。
鱼邈不死心,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
天上的雨还是那么大,把小灵修从头到脚淋了个通透,他身上还沾了大片的泥巴,怀里则抱着一条死狗,鲜红的血顺着他的衣襟不停的淌下,整个人灰灰红红,瞧着说不出的狼狈和可怜。
“门、门主……”
鱼邈又叫了一声,因为寒冷,声音显得有些颤抖。
可仍是没有回应。
鱼邈不叫了,但是他也不走,就这么傻愣愣的站着,不死心的望着前方的黑暗,像是在怀疑自己的判断,却又期盼着他的猜测可以成真,眼睛在雨水的冲刷下费力地大睁着。
此时上空又是一片轰隆雷声响起,伴着几道璀璨的闪电划过,一丛隐隐绰绰的人影也跟着在云端闪现,似乎是方才离去的魔修妖修们回来了。
鱼邈看看前方,又看看头顶,混乱的脑子才想起要思考自己该不该离开,这一边可还杵着三只大筛子呢,若被魔修等人发现,这账定要算到他的头上,无力招架的自己要怎么办才好?现在躲起来的话是不是来不及了?
鱼邈一边思忖,一边那几位妖修已近在眼前……眼看两方即将相遇,一直被鱼邈瞪着的暗处忽然闪现出一道白光,直窜他门面而来。
鱼邈只觉自己腰腹一紧,再回神时人已不在那院落之中。
鱼邈背抵着两扇大门,整个人被一个怀抱紧紧的拢着,鼻息间满是让他觉得熟悉又心安的幽冷味道。
周围没有点灯,可鱼邈却清晰的看见了眼前近在咫尺的一团暗纹,是眼前人白色前襟上用银线勾勒精绣的两支梅花,孤高典雅。
鱼邈眨眨眼,再眨眨眼,抬起头对上了一张清冷的脸。
虽然很快被对方脸上的不快吓得一个瑟缩,但这小小的胆怯又立刻被重逢的喜悦所遮盖,能在这里看见对方,鱼邈简直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门、门主……”
真的是门主,竟然真的是门主,门主也来了,自己又见到门主了!!
慕容骄阳将鱼邈一脸的欣喜收入眼中,冰冷的怒意微微收敛了几分,但出口的话却仍是不快的。
“你出来就是这么长见识的?”他一把推开鱼邈,嫌恶地扫了眼他怀里的死狗。
鱼邈一愣,拢了拢手臂,心虚的低下头去。
本以为这一句之后慕容骄阳定还要拿很多话训他,没想到说完这句慕容门主便点起灯盏,返身坐到了桌前。外头的雨那么大,却半丝都未沾上他的身,白衣依旧纤尘未染,整个人在灯下更显清俊华贵。
鱼邈偷偷看了眼慕容骄阳,心里一热,又去看这屋子,这才发现他们仍是在客栈内,但却不是山洞,而是一间颇为宽敞简洁的屋子。明明那小厮说了没有空房的,难道门主比自己还要早来?鱼邈忍不住奇怪。
刚要说话,外头就响起一片魔修的呼喝,语意狠戾,显然是发现到院子里那三具同伴的尸首了。
“门、门主……”
鱼邈要说话,却被慕容门主打断。
“想找麻烦,他们敢吗?”慕容骄阳不屑地说。
鱼邈不明其意,又发现院中的那些魔修在骂骂咧咧半晌后便没了动静,没有到处乱闯,也没有大肆搜查客栈企图找出凶手,明明这些人之前还嚣张得将此地闹得鸡飞狗跳,现在就这么罢休了?
见鱼邈一脸惊异,慕容骄阳挑了下眉尾:“来这儿的人都是为找宝贝的,不是为了找死的。”
这些魔修妖修之前那么横,就是仗着客栈里没有他们的对手,又或者旁观者懒得插手管这闲事。可现在外头这三件礼物一摆,便是告诉魔修们有高手来了,且法力让他们难以匹敌。魔修们只想要宝贝,并不想为此丢命,更没有什么同门之谊,一见情势不妙,哪还会自找苦吃,自然就消停了。
说完,慕容骄阳不耐地又瞪了一眼鱼邈,哼着问:“愣着干什么?还想抱着这狗站一晚上?!”
鱼邈回神,只得暂且将那些混沌抛却,尴尬地上前两步,可看看手里的狗,又为难的苦下脸支吾道:“门主,这、这小狗……能不能留一晚,哦,不,就几个时辰,天一亮我就去埋了它,很快就埋了它……”外面的雨下得那么大,如果就这样把尸首丢出去,鱼邈觉得也太残忍了。
慕容骄阳自然不愿,可瞧着鱼邈那幅狼狈的可怜相,再看他怀里的死狗,莫名就觉得两者有种近似的味道在,一样的弱小,一样的自不量力……
这种近似让慕容骄阳不怎么舒爽,鱼邈哪里沦落到和这种东西作比,只不过那句“休想”在嘴里绕了一圈后,还是变成了一句凉凉的冷哼。慕容门主随手指了指角落,叮嘱鱼邈只准把尸体丢那儿离床铺远些,便径自起身更衣入睡。
鱼邈面上涌起一抹喜色,却又马上悲伤起来,小心的把狗安放在门后,还用自己的外衫将它盖上,摸了摸它的头又念叨了几句这才离开。
来到床边,扑面就被扔了一套干衣裳。
“换了!”
鱼邈接过一看,发现是新的,且较为窄小,同自己的体型十分契合。然门主身边为什么会带着这小了一号的衣裳?
鱼邈投去疑惑的视线,却换来一个狠瞪,他连忙垂下眼,小心的挪向床脚,衣服脱得抖抖簌簌。抖成这样一方面是因为冷,一方面则是小弟子能敏感地意识到不远处那两道视线怒中带冷,还有一点凛冽的逼人。
换好衣裳不用慕容骄阳再催促,鱼邈乖乖地爬上了床,在对方身边躺下了。
显然这不是两人第一回同床共枕,这些年其实只要慕容骄阳不忙门内事务不在闭关的时日,不少夜晚他都是同鱼邈这般相处的,小灵修度过初时的惶恐忐忑,久而久之竟也渐渐习惯了与他相依相偎。
屋内的灯火熄灭后,二人并肩而躺,鱼邈闻着身边熟悉的味道,自从离了门就提着的精神头终于松缓了下来,只觉浑身说不出的疲累酸痛。
“门、门主……”
黑暗中传来鱼邈怯怯的低唤。
“嗯?”慕容骄阳的声音听着比方才温软了许多。
“门主……怎么会在这里?”鱼邈没忍住好奇,小心的问出了口。
半晌慕容骄阳才轻笑道:“怎么,这地方就许你来得,我来不得?”
鱼邈听不出他这么说是不是生气了,可自己是为神兵而来,门主又是为何呢?法器吗?他终于想要重新拥有一件兵器了?
后一句鱼邈险些要问出口,可临到唇边这话还是被吞了回去,他到底没有这个胆子,也怕……会惹得慕容骄阳不快。
因为鱼邈知道,神兵对门主来说,已变作了一道隐秘的心结。
当年青鹤门掌管锻造的辰部可谓盛名在外,只因慕容长老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铸造技艺,不知几多神兵锋刃在其手下熠熠降世。
可是多年以前那场讨伐偃门的一役中,慕容长老深受重伤,而在此之后他却再也没有使用过任何兵器。
有人说是因为慕容骄阳修为精进到以气为刃,自身气脉便是最好的神兵,再不需那种身外之物助力;也有人说是因为在那一战中,慕容门主最锋利最骄傲的烈火长|枪为对战魔修之主幽鸩而断,慕容门主再也寻不到如此趁手的神兵,索性便不用了。
可只有鱼邈明白个中缘由,慕容门主不用神兵,是因为他在那场大战中被自己亲手所铸的兵器伤得几近丧命。在他铸剑的那些年里,慕容骄阳向来主张兵魂强于兵刃的理论,只要和自己的兵器心念合一,便能拥有无尽的可能也绝不会随便言败。可是当日,那柄一直被他极其信赖的烈火长|枪的兵魂却受他人所操纵,轻易背叛了自己的主人,倒戈反击刺得他体无完肤,这也直接动摇了慕容骄阳铸造神兵的初衷和根本,曾经技艺超群的铸造高手再也不信任自己打造的兵器,也再铸造不出好的兵器了……
于是这些年慕容骄阳闭关苦练神元气息,修为大涨到有无神兵都好似能无碍于他的本事,可真相究竟是否如此,他的心里到底如何作想?仿佛没有人能够得知了……
静谧中,听见鱼邈轻轻地叹了口气,慕容骄阳以为他是这些时日累到了,感觉身边人明显削瘦了一圈,一直被赌着的胸口渐渐裂开了一条细缝。
“出来才知道苦了?”慕容骄阳问。
鱼邈双唇蠕动了一下,想嘴硬的说不苦,可是到底撒不了谎,虽然他在青鹤门干了那么久的杂活,可比起独身在外的那种紧张疲惫随时随地担心命丧黄泉的忐忑,那些杂事根本不值一提。
“原来……青鹤门到雅乌镇……那么那么远啊……”鱼邈委屈的低喃道。
这十日来,他每天都在走啊走,走得得两只脚都起了水泡,到了夜晚却又总是找不到寻常人家,只能在山里过夜,那儿又冷又黑,一个人躺在大树下和山洞中,常常会听见各种野兽嚎叫,吓得鱼邈根本不敢入睡,以至晚上累白天更累,恶性循环,苦不堪言。
“我还差点被怒蛇和黑狼咬着……哦,对了,醉倚山下还有好多好多的双头蝎,它们一直追着我好久好久,幸好我扑到了河水里躲开,后来又、又遇到一群紫色的鸟,鸟把那些蝎子都啄死了……”
混乱的神思和被慕容骄阳气息笼罩的安心让鱼邈的心防彻底放下,他心里怎么想,口中也糊涂地把这些时日遇见的困厄艰险絮絮叨叨的泄露了出来,听得慕容骄阳是又怒又恨,想大骂他自找苦吃,又庆幸这一切灾难都在紧要关头被及时遏止了。
“那紫色的不是鸟,是紫翼蝠……”慕容骄阳郁闷的低喃了一句。
“嗯?”
“算了……没什么。”反手将人捞进怀里压在了身下,慕容骄阳选择了不多嘴。
鱼邈承受着重重的压迫,听见慕容骄阳在他耳边梗着声问:“所以……现在后悔了么?”
语气是冷的,可喷薄在他耳际的呼吸却是温热的,烫得鱼邈半边身子都酥麻了起来,一股酸涩也从心口涌到了眼眶中。
眨眨眼,他又想哭了……
可是鱼邈没哭,不仅没哭,在慕容骄阳只隔了几寸距离的凝视中,鱼邈胆大包天地摇了摇头。
像是怕自己不够坚定,鱼邈摇完之后又用力的摇了摇。
他还是……不后悔。
当下就觉得那双拥抱自己的臂膀狠狠地收紧了几分,几乎勒得鱼邈的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门主一定生气了,门主也许要把自己从床上踢下去或者赶出屋子了,毕竟自己又不自量力的惹了他,明明隔了那么多日好容易再见的……他真不想这样,真不想的。
鱼邈难过的暗忖。
然而这些惩罚却没有如预料般的到来,慕容骄阳只是沉默地盯视着他,在鱼邈受不住地缩了缩脖子后,枕边人忽然凑过来重重的在让脸上……咬了一口。
“——啊!!”
鱼邈吃痛地低呼,惊讶地捂着脸。
结果又被咬了一口,这次是耳朵。
慕容骄阳的唇就凑在鱼邈的脸侧,两道像藏在厚厚乌云下璀璨的明月,隔着一片阴翳深深的凝视着目标,幽光舞动。
“你是真不怕我扔了你……”慕容骄阳低叹,像是说给鱼邈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带着一丝无奈。
鱼邈颤颤的抬起眼和他对视,慕容骄阳以为他定又会闪躲,结果鱼邈竟然轻轻地说:“我怕……”他打心里眼恐惧着门主就这么将他丢弃,“但、但是我也知道,门主对我最好了……”天下第一的好。
慕容骄阳听了心头一跳。
他对这个笨蛋是很好,虽然也许一开始自己不愿意承认,但之后耗费了那么多时间,慕容骄阳不得不面对,他的确对眼前人特别好……至于为什么,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慕容骄阳始终记得第一回对鱼邈产生印象的时候,是在某场酒宴之中,还是长老的他尤恨旁人拿自己的容貌开涮,可这喝醉了酒的笨蛋竟不知死活的取笑自己,睚眦必报的慕容骄阳在送对方回去的浮云上踹了对方一脚还不够,之后又借着水部长老被罢黜的由头将无人收留的小弟子弄到了自己的辰部来,像鱼邈这般无什本事又头脑迟钝的人会被眼高于顶的弟子如何作弄摆布也就可想而知了。
然而这笨蛋也不知是不是苦日子过惯了,来到辰部之后处处遭受他人的排挤打击不仅没有伤害到他,相反这傻子还是那么任劳任怨,始终悉心打理仓储中的各件兵器,默默整理数不清的典籍,不邀功不多言不好高骛远,最后竟然还为了两本破册子不顾安危只身闯入火场。
当时这一举动被慕容骄阳看做世间第一蠢的白痴行为,可哪怕口中再如何冷嘲热讽,他还是忍不住亲自把人救了出来,并且心里多少已经接受了鱼邈成为辰部真正的一员了。这也是他为何会在金长老遇袭时,众人明知鱼邈有心包庇真正的凶手蒙受鞭刑,慕容骄阳却仍然不问对错的站出来维护他的理由,既然已认作了自己的弟子,就算有问题也该由自己来罚,轮不到旁人动手!更何况单凭直觉慕容骄阳就能肯定,就算给这笨蛋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犯下加害长老的恶事!
其实到那时为止慕容骄阳对鱼邈都还没起什么诡谲的心思,就这笨蛋,没貌没脑没修为,自己看上谁也不会看上他啊,可直到鱼邈真要命悬一线,慕容骄阳忽起的愤怒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几十鞭虽然凶险,但下令的秋暮望到底没有想要他命,真正差点把鱼邈搭上的反而是辰部这些不上心的弟子,他们仍旧抱着轻慢的心态对待鱼邈,加之有曾经慕容骄阳的放纵,没有人会对身受重伤的小弟子多么精细伺候。
于是修养了好一阵的床上人不仅没有半点好转,反而面皮发青气若游丝,屁股上的伤口更是溃烂见骨,惨不忍睹,要不是慕容骄阳难得多事的绕了一圈来到弟子院中想瞧瞧这笨蛋的情况,鱼邈怕是黄泉道上都来回走了几遭了。
那一天,慕容骄阳大发雷霆。
同门相欺,弟子理当惩处,重则杖刑一百,轻则洒扫铸造间一月。
治下不力,他这个长老也难辞其咎,慕容骄阳不得已将鱼邈带回了自己的居处,忍着各种不耐倨傲对他用下最好的药,让他尽快痊愈。
因为金长老也伤着,日部的弟子哪里能尽心治愈作为谋害自家长老的疑犯,行事间难免没那么周到和勤快,于是照顾鱼邈的许多细处到头来竟还是靠的慕容骄阳自己,向来双手只沾神兵的慕容长老无论如何想象不到这样的结果,简直是鸡飞狗跳笑话百出,可随着磋磨而生的还有一种温热的绵密的,骚动心尖的滋味。
初时计较起自己缘何会对这笨蛋越发上心,总把原因归结于那段时间二人的朝夕相对日久生情,可细想却发现其实很多悸动应在更久以前就已潜移默化的深埋在了心里,再回头时,早已身不由己。
他们都是修士,修行的果实那么甜美那么璀璨,可修习的过程却又如此漫长枯燥甚至望不到尽头,有多少人能走到最后?又有多少人能在明知前景堪忧的境遇下依然乐观质朴不为诱惑所动坚持自我?慕容骄阳自认就做不到,可是他知道有个人可以……在那个人的世界里,一切都简单而纯粹,他会羡慕却不会嫉妒,他虽然愚钝,却从未自暴自弃不再努力。
又傻又笨,又难能可贵……
乱七八糟想了一大通,再回神身边人竟已睡了过去,睫毛软软的垂下,脸颊边还带着两个浅浅的牙印,一派的无忧无虑香甜满足。
“门主……”
不知道做了什么梦,鱼邈的眉头微微一蹙,继而又很快展开,缱绻依恋的低低唤着,手还蜷起抓住了他的前襟。
“不要……回去……”
明明听到了这种忤逆的话,慕容骄阳却并没有像之前那般黑脸,他嘴角缓缓勾起,蒙在脸上的冷意已全数化去,目光温润的凑过去轻轻在那牙印处安抚的亲了亲又舔了舔,直舔得唇下的人脸庞都热了几层后,这才将他又整个抱在怀中,相依着沉沉睡去。
“行,现在不回去就不回去吧……”
等闹够了,再抓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隔了一段时间才更新,手生脑残,之后会努力写写写的,一定会把这番外圆满完成,毕竟还挺重要的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