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南方潮湿阴冷,尤其是跪在青石板地的祠堂里,左右窜风,没两个时辰两股以下就没了知觉。
小孩儿,不,该说是小少年了,他一边抱紧自己的双臂一边冻得不住打颤,上下牙关都合不上了。
此时忽听背后门扉声咿呀,一个高个儿少年推门而入,手里还端了一只冒着热气的碗。
“连、连棠……”小少年转过头,磕绊了一下才惊喜地说出话来。
连棠关上门,三两步蹲到他面前,将碗交过去道:“少爷,赶紧拿这热汤暖暖手……”
“你怎么才、才来啊……我都冷死了……”小少年一双冻得通红的手被覆在碗壁,上头又盖了连棠温热的大掌,总算驱散了一点寒意,他忍不住舒服地叹息了一声,又紧张道,“你、你没被我爹还有其他人看见吧?”
连棠摇摇头:“老爷夫人都睡了,我刚去厨房也没见着人……奇怪,厨娘他们怎么都没上工呢?最近府中人都少了。”
小少年一怔,侧身撞了他一下:“这不是废话,马上就要过年了,人都回乡下去啦,只要没被瞧见就好了,要不然我爹也要罚你,你过几日就要上京了,这当口要被跟我一样罚着跪上几个时辰,看你还走不走得动路。”
连棠伸手抚了抚他青白的脸色:“你为何要跟老爷犟呢,他那么疼你……”
“我就不爱听他的话去书院上课不行么,我就爱在家待着!”小少年任性的冷哼。
“那我走了你的课业怎么办?”连棠问他。
“我、我自学!”小少年嘟了嘟嘴,恨恨的扬起头。
连棠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不想去书院那就不去罢,还是我教你。”
小少年一怔,迷糊的问:“你说什么呢,你要走了啊。”
连棠摇摇头:“我知你不想让我去,我说过会一直陪着你的……”
小少年惊愕,眼睛立时就红了起来,只不过不是感动而是气的,反手就是一掌抽在了连棠的背上。
“你傻呀你,笨蛋,你答应陪着我,那你还答应我爹娘我姐姐要考上状元呢,不一样言而无信?!”
连棠不语,小少年又连连打了他好几下,打得眼中的泪都要滚下来了,连棠才一把抓住了他的已经通红的手,无奈道:“我去,我去,你别生气……”
“我能不生气嘛!你一定能考上状元的,家里还等着你扬眉吐气呢!”小少年重重吸了吸鼻子,“我也等着你回来……”
连棠温柔地抹掉他脸上的泪,笑道:“好,我很快就回来,然后接着教你。”
“哼,等你回来,我已经满腹经纶了,哪还用得着你,我可比你聪明多了!”小少年不屑。
“是是,你最了不得。”连棠宠溺地应他。
两人又说了好一番话,连棠本要留在祠堂陪他过夜,但却硬被赶了出去,说是一会儿睡着了被爹娘发现两人要连着一道遭殃,连棠这才依依不舍地端着碗又离开了,走前不顾对方挣扎,将身上的衣裳脱下披在了小少年的身上。
小少年伏在窗栏边,怔怔地看着连棠离开的背影,眼神似悲伤又似慰藉。
半晌,关上的门又被人悄悄推开了。
小少年回头,月光下站着一张和自己有七分相像的容颜,秋水淡眉,亭亭秀秀。
“姐姐……”小少年对那进门的少女漾开一丝甜甜的笑容。
少女将手中抱着的被褥放下,摸了摸他的头:“饿不饿?”
少年摇头:“连棠刚来过了,给我带了热汤。”
“那就好。”少女也笑,矮身替他在地上铺起了被褥。
少年默默看着她的背影:“姐姐,你说连棠会不会发现?”
少女摇了摇头:“我吩咐过了,没人敢告诉他。”
“可是府里的人越来越少,北面的店铺明儿个也都要关了,他早晚会猜到爹娘的生意完了,我们常府……也要败了。”
少女动作一顿,返身在少年身边坐下了:“还有两天他就要上京了,不过两天而已,最后瞒住他便好,有什么,等他回来再说。”
“姐姐……我害怕。”少年忽然红了眼睛,一下扑到了少女的怀里,“那个游道士前几日是不是又来了?他是不是还想带走连棠?连棠要考功名的,他没有和我相克,我才是灾星,就算我们常家时运不济,那也是因为我……爹娘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要信那人的鬼话,他们以前从来不信的,现在却开始怀疑了,连棠不能跟那道士走,那道士不是好人……”
少女抬手揽住了弟弟,一下一下安抚地拍着他的背。
“我知道,不怕……姐姐在呢,没人能带走连棠,他不是灾星,你也不是灾星,你是姐姐的好弟弟,我们都会安安稳稳地过下去的,不怕啊……”
少女的怀抱明明那么纤弱,却无端让少年觉得安心,她的声音那么和暖,驱散了寒夜入骨的冰凉和恐惧。
小少年回抱住她,低低道:“我知道知县家的那位梁公子又来求亲了,姐姐你别应他,那人口口声声说中意你,可就算我们都没银子没饭吃,你也不能给别人做妾,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保护你,也保护爹娘。”
少女秀丽的眉眼掠过一丝水光,下一刻却笑了起来,轻轻在弟弟的背上拍着:“我还能不明白你的本事,以后定是能把这天下都闹个翻天来,对不对……不过现在还太早了,再等几年,几年后姐姐和爹娘就都靠着你这小祖宗,好不好?”
小少年知道姐姐是哄他,他难受地想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又重重地将人抱紧。
温柔的月光下,姐姐抚着小少年头发的手也如此温柔,一下一下,仿佛想抚平他心中的忐忑,也抚平他未知的前路……
……
常嘉赐和鱼邈就这么在酒宴上昏睡了过去,难为东青鹤竟未怪罪,反而让小厮将人扶起,还亲自跟着出殿,吩咐人将他们送回去。
常嘉赐睡得很不安分,手脚挣动,嘴里还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让青琅拽得着实吃力。
东青鹤凑近,发现他竟一直在唤“姐姐”,脑海中不由想到那日身中剧毒时常嘉赐也这般喊过,只是这回的声音还带了丝难掩的凄切,东青鹤听了一会儿,让青仪也帮着一道送人。
青仪闻言,示意自己怀里抱着的天罗地网谁去安放?
九凝宫的人还没走,双刀仍交由青鹤门代管,东青鹤见此,回头朝殿中上座看了一眼,下一刻身边荧光一闪,慕容骄阳便站在了那里。
东青鹤道:“我知你坐里头难受,把这刀送去万遥殿摆着吧。”
慕容骄阳立刻爽快地将刀接下。
东青鹤走了两步,回头又看了眼被两人架着的常嘉赐,再瞥了眼被青越一个人拖着死尸样的鱼邈,指指后者,对慕容骄阳道:“顺便帮着把他也弄回去吧。”
慕容骄阳长眉一竖,刚要拒绝,东青鹤已经返身离开了。
东门主又在殿内坐了半晌,见众人都喝得差不多了,便挥手结束了酒宴。
为表礼数,东青鹤亲自将九凝宫一行送至她们暂居的殿外。
路上,他和花见冬并肩而行,花见冬眺望着远处的重楼飞阁,忽而感叹:“我也有多年未来此地了,青鹤门半点未变……”说着又想起上回自己来这儿还是为了众派共审铸下大错的沈苑休,便又赶紧将后话吞了回去。
转眼看向身边东青鹤,他虽眉目淡然,花见冬却怕他心内不虞,不由劝慰道:“你虽为师,这些年的教导却也从未懈怠,那事说到底错还是在他,你莫要挂怀了。我看眼下这个新收的的确不错,天真烂漫,质朴良善。”
东青鹤想到常嘉赐刚才在酒宴上的小小荒唐,无奈地摇头:“让你看笑话了。”
“哪是什么笑话……你还怕我介意嘛。”她这话原该是安抚,听来却莫名显得亲昵。
东青鹤却没有接口,只微微一笑,停了脚步:“客殿便在前方,殿中会有小厮引路,宫主若有事自可传唤他们就好,今日已晚,青鹤就不送了。”
花见冬眉间一蹙,看着东青鹤利落转身,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叫住了他。
“门主……”
他们二人走在前头,其他婢女弟子都有意离了一段距离,眼下见他们说话,更是不敢上前。
东青鹤回头,对上花见冬一双情意绵绵的眼。
她说:“你是否还在介意,介意我竟完全忘了曾时和你一道修行御敌的那段日子?我也不想这样……可我当时伤得太重,醒来后就全不记得了,但你明白的,见冬虽不记得了,却无碍于我知你救我一命的心……也无碍于我和你的交往,其实只要你愿意将以前我们一同经历的都告诉我,点点滴滴,一字一句,我绝不会再忘的……”
面对花见冬的情真意切,东青鹤眉眼沉静,心中却掠过一张恣意娇艳的脸,他张了张嘴,似想解释些什么,然出口的话却是:“几百年前的旧事了,忘就忘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我说,有些地方,其实我也记不太清了……”
花见冬一怔,刚要再言,东青鹤却轻轻挥袖,身影瞬时消散在了原地。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