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嘉赐到辰部的时候口中还哼着轻跳地小曲儿,站在藏卷阁前却见大门紧闭,门边守着两位浅衣弟子,见了他虽有礼招呼,但只说几位师兄得慕容长老吩咐在里头有事相议,藏卷阁暂不接外客。
常嘉赐也没在意,兜转一圈最后在辰部苑廊处的一个角落里寻到了正在锄草的鱼邈。
鱼邈听着身后脚步回头,看见来人立马笑成了一朵迎春花。
“嘉赐,你来看我啦!”
常嘉赐今儿个心情很好,对上鱼邈一张花猫脸,捻了一片袖子往那脏兮兮的额头撸了两把,同情的问:“不会又被贬了吧,都干上花匠的活计了。”
鱼邈乖乖地任他把自己的脸越擦越糊,一双眼睛反倒衬得亮晶晶的。
“没呢,这儿的花草没我们水部以前种得好,眼下藏卷阁里有人,我不能做事儿,便来这儿照顾照顾这些东西。”
“你倒是闲不住,”常嘉赐哼哼,蹲在一旁看他忙碌,并没有搭手的意思,口中则随意问道,“藏卷阁里有啥事儿啊?”
鱼邈依旧自个儿劳作得高兴:“审阅藏书和兵器,辰部的藏品太多了,弟子们七日便要去清点查验一回的,看有无损坏丢失。”
常嘉赐撇嘴,这里头物件的确繁多,有些算不得稀世珍宝,但也不是寻常灵石法器就能易得的,想来这青鹤门其实还富可敌国。
鱼邈见嘉赐沉思,以为他又在想门主说要送他的神兵,于是关心道:“嘉赐你莫急,门主许是正物色着呢,毕竟锻造一把神兵可难了,取材、铸型、开刃这些等等等等既不说了,便是之前批命、问卜、择日都要好几十天的。”
不知在琢磨什么的常嘉赐蓦地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你莫要着急……”
“不,锻造神兵还需批命问卜?”常嘉赐狐疑。
“是啊,”鱼邈将手中的花小心翼翼地自土中铲出移栽到另一个更厚实的坑中,敲敲打打,没有注意到常嘉赐炙亮的视线,继续道,“我以前也不知道,不过近日看了不少书,嘿嘿,我悄悄看的,明白了不少道理呢,若想那兵器的兵魂同人魂契合得好,辰部在锻造前都会给要使兵器的弟子们批命的。”
“青鹤门内人人皆此?”
见鱼邈重重点头,常嘉赐眯起了眼。
“所以,辰部有所有弟子的生辰八字?长老的也有?在哪里?”
鱼邈埋好小花,仔细地拍了拍土:“就在藏卷阁中啊。”
抬头见嘉赐笑得恣意,鱼邈奇怪:“嘉赐,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常嘉赐微笑:“因为值得高兴的事儿接二连三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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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辰部出来,常嘉赐晃晃悠悠着回到片石居,比以往又晚了一些,太阳都快落山了。
一入院远远就看见一人站在庭阶处,手中握着一把灵谷,悠悠缓缓地散给脚边的白孔雀食。
嘉赐走近,东青鹤头也没回地问:“去哪儿了?”
常嘉赐挺了挺脊背:“去鱼邈那儿了,我之前跟师父说过的。”
东青鹤侧了侧头,似乎想起来了:“之前说要教你浮云都忘了。”
常嘉赐嘿嘿一笑,蹦跳着走到他身边:“不打紧的,我知师父日有万机,我向旁人讨教也成。”
东青鹤抬了抬下颚,常嘉赐立马机灵地摊开了手。灵谷便自东青鹤的指缝间淅沥沥滑落,掉入了常嘉赐候着的掌心。
“你是我的徒儿,自然由我来教,不然我这师父岂非失职?”东青鹤看着他道。
常嘉赐欣悦地捧了两手灵谷,帮着一道喂起了南归:“不会啊,师父待我如再造父母,我怎敢这样想。”
“是么?”东青鹤笑得温柔,“只是你总有一日会羽翼丰硕独当一面的,就好像学了浮云,便是为了能飞离青鹤门,看更远的山川湖海。”
常嘉赐觉得师父这番感慨言带深意,于是面目一转,垂下眼来:“不会的,师父若不想我便不这样。”
“不怎样?”东青鹤盯着他的头顶,好笑的问。
常嘉赐抬眼对上他,认真道:“不学修行,也不学浮云了,我就待在门内,一直陪着师父。”
他这话说得轻缓,眼中闪烁的光晕却满是凝重的情真意切,仿佛东青鹤真是他此生最重的慰藉与倚仗,看得东青鹤一时都有些沉默,须臾才抬了抬手。
常嘉赐以为对方要揉他的头发,结果东门主竟轻轻捏了捏小徒弟的鼻子,无奈地骂了一句:“小骗子……”
常嘉赐心头一跳,口中仍是分辩:“我说真的,师父……”
东青鹤却未再听,只一把抓过常嘉赐的手,轻轻拍落他掌心沾黏的灵谷,细长的指尖仔仔细细地在他手上写了几个字。
“这是浮云的八字口诀,你回去琢磨琢磨吧。东青鹤收回手道。
常嘉赐低头,就见自己的掌中浮出了几个金字,笔走游龙铁画银钩。他刚要细问,门外走进了一个威武大汉。
“门主,属下有事要禀。”哲隆风风火火的道。
东青鹤点点头,让嘉赐回去练口诀了,自己则同哲隆一道向书房而去。
“门主,徐风派的和雍掌门同他的师弟昨日被人害了……”哲隆边走边道。
东青鹤皱眉:“怎么回事?”
“就在徐风派中,那二人浑身修为被吸尽,似是魔修所为。”
东青鹤显然想到了青溪,问道:“徐风派的人如何说?”
“他们觉得是……是……”
哲隆犹豫,但东青鹤怎会不明白,代之开口:“他们觉得是沈苑休做的。”
“不错,沈苑休本就同那和雍有些旧怨,加之梼杌之事徐风派摆了那么大的阵仗,又是找人证,又是来告状,却依旧指认沈苑休未果,自然更添新仇,”而且和雍还用缚妖链把沈苑休绑得去了大半条命,如今沈苑休离开重去徐风派要他们偿命再合理不过。
东青鹤站在书案前拧眉思忖,半晌看向了窗外。
“暮望,你说呢?”
下一刻,一道绿光自窗边闪过,秋暮望站在了东青鹤的面前。
他的神色依然是冷峻的,一双眉眼在被沈苑休重伤痊愈后便没再浮现过任何暖意。
此刻听着东青鹤的问话,秋暮望顿了一下才道:“不是他。”
东青鹤挑了挑眉:“何故这般说?你去过徐风派了?”
秋暮望未应,但已是默认了,他只道:“那和雍和其师弟虽同青溪死状近似,却也不一样。”
“怎么说?”
“徐风派二人尸首分离,用的却不是剑,想似被人生生绞断脖颈,拽离躯干。”
秋暮望言罢,哲隆就道:“什么人手法如此残忍?!”
“不止这般,他们二人丹田虚空,内丹被人开膛破肚探入腹内硬生生取走,眉心处……也有裂口。”
“这……”哲隆有点搞不明白了,疑惑地看向东青鹤,“又要内丹又要魂魄?会否是之前传言杀害多位道行高深的魔道中人所为。”便是那个吸尽修行者修为,胸口留下三道圆弧形伤痕却捉不到凶手的凶案,当时慕容骄阳还曾为此去过法器大会探查,结果一无所获,反倒带回了天罗地网。
东青鹤的眉宇蹙得更深了,直觉告诉他,此事与那凶案干系不大,可杀徐风派二人的手法和青溪也不同,若非同一人所为,那又是谁做的?若是同一人所为,他又意欲为何?难道真是与那梼杌凶兽之事有关?!
东青鹤越想越心沉,仿佛一副巨大的七巧板,一块一块曝露展现,待人去拼凑完全……
“哲隆,你且代我去徐风派向那二人告慰一下吧。”
“是,门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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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部栽下的九色山茶可非一般的琪花瑶草,它色艳瓣多花萼极厚,盛放时香飘百里美不胜收,然而种起来却也繁复,土壤、气候、水源缺一不可,且在头三日一天要浇九次水,早中晚各三次,多不得少不得,细细匀洒,轻重缓急皆要拿捏得当,十分麻烦。也就鱼邈有这么好的耐心,愿意为了这东西费上百多功夫。
而既然种了,他便想种好,为此几乎一时三顾,一有闲暇便拿着小水壶蹲在这些枝桠前,就差搬个床铺睡在这儿了。
今夜也是如此,酉时的水浇少了,鱼邈打算等戌时再来浇一次,结果等着等着就不小心在石阶旁睡着了。
睡到夜半只觉周围红光跃动,一阵阵的辛辣之气掠过鼻尖。
鱼邈混沌地睁开眼,瞬时就被眼前的景致吓到了,他呆愣片刻,害怕地叫了起来。
“走、走水了……藏卷……阁……走水啦!!!”
被他这么一唤,远处屋内的几个值夜弟子也醒转了过来,不一会儿,口口相传,动静便大了起来,抄家伙的抄家伙,救火的救火,藏卷阁外一片忙碌。
而那头的鱼邈则记挂起阁内的不少物事来,他日日在此打扫,自然知道里头有多少宝贝,其中有不少还是慕容长老的心尖之物。
今夜风大,眼看着那火舌层层叠叠向内弥漫,鱼邈心头一动,傻愣愣的往里头冲了进去。
我就抢一些出来就好,我不抢多,能保住一样是一样,慕容长老大概会少伤心一些的。
鱼邈这般安慰着自己,用袖子捂住口鼻窜进了浓重的黑烟之中。
那头青仪清越来报时,东青鹤已是觉出不对,遥遥望去只见辰部一片火光冲天,他顾不得浮云,口中捻了个瞬移的诀法,就带着片石居一干人到了那里。
慕容骄阳也来了,虽然脸色十分难看,但还算沉着地指挥着弟子四处扑火。
常嘉赐就跟在东青鹤身后,默默看着不远处弥漫着滚滚黑烟的偌大殿宇,少顷,才卷起袖子要跟着周围人一道帮忙。
抱起水桶前嘉赐多嘴地问了一句:“鱼邈呢?”
路过的弟子纷纷摇头,有个还算长了心眼,道:“他唤我们来救火后就没见人了。”
就那呆子的脾气,唤了人来自己却不见了?嘉赐不信。
他看看面前的熏天火势,又看看怀里抱着的水桶,水面浮动,映得嘉赐的面容也跟着有些挣扎似的扭曲。
半晌,常嘉赐脚步一转往东青鹤那儿走去。
“师父……”
东青鹤回头,对上常嘉赐一张焦急的脸。
“鱼邈不见了。”
“可是在附近打水?”东青鹤问。
常嘉赐摇头:“我找过了,是他唤人来救得火,但是辰部弟子一转眼他便跑没了。”
一旁原本满腹心神都在藏卷阁中的慕容骄阳听得也转过了头。
常嘉赐继续道:“这些东西可是他日日在看顾,见此被付之一炬,他定舍不得。”
“东西是我的,关这小奴才何事?他若真那么干,便是愚蠢之极!”慕容骄阳忽然冷冷打断。
常嘉赐转而看他:“鱼邈想不了那么多,他觉得什么最重要便去干什么。”
说罢见慕容长老漂亮的眉峰狠狠蹙起,却无动作,常嘉赐一甩手就要把水往自己头上浇,却被东青鹤阻了。
“我去。”
东青鹤刚要迈步,一旁慕容长老似是骂了句什么,继而又长袖一挥,周身便乍起了一团赤色炫光,将他牢牢包覆住了,他抢在门主之前先一步进了烧成一团的藏卷阁。
一炷香后仍不见人出来,哗啦啦一阵地动山摇,藏剑阁的半个偏殿却被烧塌了。
常嘉赐对着一片残垣和焦土,神色有些深重。
此时,一边的东青鹤忽然望向天际,低喃了一句:“层云积叠,是时候了。”说着长臂一挥,拂光剑出。
“师父?”常嘉赐见东青鹤霎时凌空而起,不明所以。
东青鹤则执起三张符纸夹于指尖,随着他口中念念有词,天边团团黢黑翻滚,然后渐渐向此地涌来。
常嘉赐目瞪口呆的看着脑袋上的云层越聚越多,将被火红照亮的天空都覆盖住了,此时,拂光剑亮起幽色,东青鹤抬手将剑尖遥指天际,带起一片轰隆之声,一刹那间青鹤门上空电闪雷鸣起来。
连续几道惊雷乍起后,稀里哗啦地雨幕从天而降,那雨势自小到大,同藏剑阁的明火呈对冲之势,不过半盏茶过后,就将那熊熊火光彻底浇熄了。
于此同时,随着辰部弟子们响起的欢呼之声,一道人影从残破不全的阁内缓缓而出。他步履倒是沉稳依然,只一身洁白长袍已然浊黑,肩上扛着一个没了知觉的少年,来到近前一把丢在了地上。
“没见过如此愚笨之人!”慕容娇阳气得破口大骂,清丽的面容擦了两道黑灰,齐整的发丝也散乱在一旁,显出从未有过的狼狈。
被他砸在地上的鱼邈更是黑得跟块煤炭一样,不过好在他抽了抽后,彷徨地张开了眼睛,看那目光清亮,该是伤得不重。
对上恨恨瞪视过来的一对美目,鱼邈肩膀一缩,松开了怀抱着肚子的手,然后探进去在衣服里掏啊掏啊掏了良久,掏出一个东西,抖抖索索地给慕容骄阳递去了。
慕容骄阳一看,竟然是自己的两本手稿。
“我、我给藏在肚子里了,所以……没有烧到……”鱼邈有气无力间还努力咧出了一个得意的笑。
看得慕容骄阳更是火起:“白痴!”
藏剑阁的火灭了,人也救了出来,东青鹤不由松了口气,回头就见自家的小徒儿还呆呆的望着自己。
常嘉赐一对上他目光,立时回神,干干一笑,眼内的惊异有些藏不住道:“师、师父……方才那阵势……太厉害了。”
东青鹤只淡淡一笑,招手让青仪他们去请金长老来救治受伤的弟子,然后回头对常嘉赐道:“一个祈雨阵而已,今晚大家都累了,先回去歇息吧,后几日还有的忙。”说罢自己倒是跟着慕容骄阳他们一道去了。
常嘉赐看着他挺拔修长的背影,却微微握紧了拳头。
方才他师父那一手祈雨的阵势,常嘉赐觉得,修真界怕是独此一人了。因为只有神仙才能‘呼风唤雨’,那可是连凡人都晓得的道理,而来到修真界后,常嘉赐更是明白这其内的不易,这不是东青鹤的修为已臻化境的表示,那便是他的飞升之日……即在眼前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