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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周太子洛鹤战死沙场,年幼的她痛失大兄,悲伤成疾,险些撒手人寰。
重病初愈的她,在公子沐笙的殿前,头一次瞧见通过层层选拔送来参考的刘峥,刘峥的眉目,同太子洛鹤有两分神似,许是思兄太甚,她竟同疯了一般的起了移情作用。彼时,满心满脑想的都是她要刘峥!明明是无关男女情爱的霸占强求,年幼稚嫩的周如水却以为是一见钟情。
周如水是个死心眼的姑子,认定了自个心喜刘峥后,便对他全盘信任,为他做尽了她所能做的一切。最后,自然是狡兔死,走狗烹,落得了一个国破身亡的下场。
当今世上,最是讲究门庭出身,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秦元刘家虽是士族,却也只能排在末等。在世居邺都的贵族们看来,秦元刘氏,不过是个提不上台面的乡野小族。秦元刘氏的庶子刘峥,就更是个乡下来的乡巴佬了。
所以,刘峥日后的显赫高贵,那一步步的平步青云,他自己虽功不可没,但到底,都是周如水利用帝王家滔天的权势,为他步步铺路,处处留名所换来的。
这一年,秦元刘峥方才高中,平日里深居宫闱不声不响的周如水便放言道:“天下名士,虚怀若谷者甚多,才高如秦元刘峥者,屈指可数。”一时间,邺都哗然,世人本就对破格选出的这几个庶子孝廉很是好奇,周天骄再一发话,好事者不禁奔走相询,都问这才子刘峥是谁?此间少年,到底是何许人也?
此后,周如水更是毫不避讳她喜刘峥。她二兄公子沐笙为此,还三邀刘峥入宫。公子沐笙乃周王嫡出二子,周如水亲兄。他六岁游泰山时,曾言:“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不临深谿,不知地之厚也。”这一言,引得天下名士交口称赞,一时之间便被传为佳话。以贤德为天下道的公子沐笙也看重刘峥,就叫刘峥更是面上贴金。
而刘峥此人,能够出类拔萃被选拔成孝廉,自然也不简单。一直以来,他都很是懂得如何因势倒势,叫人对他刮目相看,再谋一个好声名。
在周如水的记忆中,这天,为了给刘峥造势,她早早就放言,要亲自出城迎他刘峥归邺。之后,她便真抢在了众人前头,拦在了南城门前亲迎他入门,更为他绕了半个邺都送他回府。可当时的刘峥,明明沾沾自喜,却还摆出了一副不受的模样。他在众人面前惺惺作态,严辞拒绝了她的好意。
此事过后,秦元刘峥的声名更赫,众人皆赞他有君子气度,在盛名皇权之下仍旧不卑不亢。但她周天骄,却成了自降身份,毫无眼色的笑柄……
念及此,周如水秀眉微蹙,不由苦笑了一下。
她知道,当下,刘峥纵然已中了孝廉,仍只是个末等家族的庶子,他还没有实权,秦元刘氏也尚未举家迁进邺都。她要做的,就是在世人面前撇清与刘峥的关系,再通过二兄断了刘峥在朝堂上的前程,如此,刘氏一族的命运可改,周国,便也就少了一个敌人。
这头,周如水还来不及细想,夙英的声音便已从帘外传来,她轻快地道:“女君,秦元刘氏的车队来了。”
这般快?周如水心中如五雷轰鸣,她咬了咬唇,诧异地将车帷整个撩起,扶着车栏,探头朝前看去。
周如水本就生得极美,如今只露出俏丽白皙的小半张脸,就已叫四下坐在马车,牛车,驴车,羊车上的人都朝她望了来。
周如水的目光却全停在远处疾驰而来的车队上。盯着那高举着的秦元刘氏大旗,小姑子的眼神若寒潭无波,越发得冷厉了起来。
她这一生,最恨的便是秦元刘氏的这面大旗。它毁了她的一切,成了压倒周氏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她绝不会允许秦元刘氏有翻身之日,秦元刘峥有翻身之日,一丝一毫,也不会允!
翌日,秦元刘氏领兵入城,俘万余人,斩周氏皇族首级千余。
同年,秦元刘氏改国号为秦,迁国都于襄。
从此,世间再无周国,前岁的王孙公子幡然已成了亡国奴。
唯剩歌曰:“天地开辟,日月重光。周有龙脉,传国万年。”
然而那龙脉不知在何处,那所谓的传国万年亦还不至百年,周国,便亡了……
稍顷,她从泥中缓缓地掏出了一块玉牌,那玉牌通体温润,正是凤阙。
四周静静的,弥漫着炉火的气息,她垂下眼,望着那凤阙笑,望着自个的小腹笑,念着自个过往的痴傻笑。笑着笑着,周如水的眸光突就变得越发的洁净透明了,就好似已是看透了生死,越尽了人世沧桑后的阔达,无着。
世人为之疯魔的凤阕玉呀,就让她把它留在刘氏!带进地狱罢!
层层幔帐随风飞扬,像是一场舞,也似一种斗。周如水的嘴角略略一弯,想着符翎尚在,又育有一子。如此,周氏便后继有人不至于绝户,只知道了这一点,周如水便觉得苟延残喘了这么久,终于有了点慰藉。
她真的累了,她等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去地下与亲人团聚了。
这世上最大的苦痛是甚么呢?或许就是失之交臂,求而不得,明明在高处却摔得粉身碎骨罢!他刘峥过得快活么?她看未必!他为了建秦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却还是不受父喜,更要为了得太子位,同那些在灭周建秦上毫无建树的兄弟们明争暗斗!
今日,就叫她为她的母国,为她的家族,做最后一件事情罢。她要毁了凤阙,却叫世人以为刘峥寻到了她,为抢凤阙逼死了她,凤阙已经落在了刘氏族人的手中。到时,刘峥拿不出凤阙会被亲人猜忌。刘氏一族辩解不清,亦会腹背受敌!刘氏从此难安,便是她今生所求!便是她的报复!
也就是这一瞬间的事情,周如水左右一扯,室中的红色幔帐便纷纷被卷入炭盆中迅速燃烧了起来,紧接着,整间内室火光四起,吱吱火花窜跳而开。公子峥急忙回返时,便见周如水立在内室中央。她双目含泪,嘴角含笑,广袖中银光乍现,抬手,便毫不迟疑扬起了一把尖剪,将它直直刺刺入了自个的胸口。
明明疼痛非常,她却还在朝他笑,那笑极冷,好似在道,他要她的心头血,她,给了!
血光四溅间,周如水终于发狂般地痴笑了起来,他只听她凄然道:“刘峥!刘峥!我的心头血给你了!我的命也给你了!吾周氏如水,不忠,不孝,不悌,愧对先祖,愧对天下。可到死,终还是有了一点骨气!”
豁地,她又拔出了胸口的尖剪,竟又将它一把扬起,毫不留情地戳向了自个的左手掌心。随之,一声脆响,天空也劈起一道干雷。那动作太狠戾,公子峥分明地看见,一道绿光伴着脆响自她掌心中崩裂而出,多少人心心念念的凤阕,竟碎成几块落进了一片火光之间。
耳边都是火光炸起之声,公子峥却忽然觉得,他清晰地听见了尖刀入肉时的声音。室中的周如水疼得蹙紧了眉头,却还在痴痴的笑,她又呼出了一口长气,抬头看向他,继续嘶叫道:“刘峥!你瞧,我的心头血给你了!凤阙也给你了!”
“哈哈哈哈!我的心头血给你了!凤阙也给你了!”
如此这般,院中仆从都被吓得跪倒在地,谅谁,也未见过如此凄烈的自裁。
公子峥始知中计,却是大势已去。一时间,万般思量在心头,他竟是颓然地跌坐在了地上,当场就愣傻住了。他如何晓得,往日间不问世事古灵精怪的天骄公主,竟能决绝至此!这就是她的复仇么?叫他从此百口莫辩!叫刘氏从此如坐针毡!
火势越演越烈,浓烟迷糊了周如水的视线,她仰起头,看着头顶已燃着的横木屋梁,哭声渐渐小了。
可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了一声极悲的长啸,是去而复返的琅琊王五飞奔前来,他奔向火场,哭叫道:“阿姐!阿姐!你何故自寻短见?阿姐!你回来!小五甚是想你!阿姐,小五,还来不及好好待你啊!阿姐!你怎又欺我?”
血液在流逝,烈焰撩得她睁不开眼,但听见了王五的声音,周如水仍是强忍着疼痛眩晕,拼劲了最后一丝力气往门前挪去,她眷恋地望着小五,望着这如她嫡亲阿弟一般的儿郎,忽然,泪流雨下。她使劲全力地朝他喊:“小五,阿姐又欺你了……”喊着喊着,她又努力地朝他扯起了一抹笑。她这一辈子,白活了。但她的小五过得很好呢!他当上了王氏家主,将来,他会娶妻,会生子。他的前途无量好,或许,她还能在地下祈求他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想着,她又看向了刘峥,她恨怨地看着他,忽然,在炽烈的火海之中,她痛苦地嘶叫了起来。
缓缓,众人只听一声极其苦痛的嘶叫,那是火海中的妇人生命尽头的最后一声,她在喊:“从此以往,天上地下,吾周天骄与秦元刘峥,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她再也不要,再也不愿,再也不想遇见他了。她的一生活活活成了笑话,这般的狼狈,她再也不要了!一语言尽,周如水浅淡地望向陆续赶来救火的奴仆,还有从惊吓中缓过神来,赶忙冲上前来的刘峥和王五郎,她痛苦地强撑着笑,眷恋地透着重重火光再看了王五最后一眼,便转过身去,毅然地跃进了身后的火海之中。
她这一生,遗憾太多,却再无转圜了。
这天夜里,襄城城北家家户户都听见了琅琊王五凄楚的长啸,他在哭问:“周氏如水,半生荣华,极尽天骄。痴心错付,半生为奴,身死国破。周如水,何罪之有!”
公子峥府中的大火,一直烧了三天三夜。琅琊王五也在府门前枯坐了三天三夜,待大火燃尽,他才起身,更是头一次正视起公子峥,当众呵骂道:“秦公子峥,盗周土,夺凤阙,实乃篡权贼子,孤煞恶人也!”
从此,琅琊王氏全族远走,深恶于秦。
三年后,晋国与宁川城联攻秦土,意在凤阙。
周如水哭得抽抽搭搭地瘪了瘪,亦是恼道:“吾与兄长可有三分像呢!哪里会丑?”
闻言,公子沐笙直被她气笑了,他抬手用力地揉了揉周如水的发顶,直朝她悄悄眨了眨眼,才将巾帕塞进了她的手中,直截把她推去了身后。
因他将她推开的动作,周如水登时便僵住了,她睁着泪汪汪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公子沐笙宽厚的肩背,默默嘟着嘴垂下了眼,直像一只受尽了委屈的幼兽。
这时,公子沐笙已再次看向了王玉溪,他上前一礼,半个身子都挡在了周如水身前,微微一笑,便朝王玉溪缓缓地说道:“吾妹顽劣,今日之事,望溪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