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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到脸上扑洒上来一阵湿凉之意,陈白起这才从睡意朦胧中睁开了眼。
这几日睡得都不怎么好,因此眼睛有些干涩,她嘘眯着眼睛,感觉今日的日头光线有些灰暗,她透过破庙的隙缝看到远方的那一片天空乌黑沿重,似斜斜飘着一层柔纱般的细雨。
她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背脊,昨夜她就是靠在土泥墙角边睡着的,由于这个姿势维持过久了,所以四肢都有些麻痹了。
她见其它人都还在睡,便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旋目四下看向破庙中的其它人。
姒四便睡在她方才位置的一臂之外,而幺马与七木则缩成一团睡在干草垛边,昌仁与其弟子成义则找了块破烂的木板搭在两块平坦的石头上睡着,而南月也像她一样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墙角暂宿一夜。
在陈白起醒来之际,姒四其实也醒了。
他睁着一双剪水双瞳,支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仰目望着天空的“陈焕仙”。
少年清仪而修长的背影在一片墨黑色的背景下,前方烟雾朦胧,她负手而立,烟雨迷蒙中的松针白杉树轻轻摇曳着翠绿的叶子,在一滴滴雨珠的冲刷下渐渐垂下树枝,在一片清冷中透着几分凄凉与黯然。
“怕吗?”他忽然道。
陈白起听到声音,转过了头,低眸看向他。
“怕什么?”她问。
姒四面纱下的红唇翘了翘,眼尾勾起一抹艳丽,水湄大眼有些不怀好意。
“怕死。”
陈白起抿起一边嘴角,亦笑了。
她的笑,就像那遮于阴翳乌云后的太阳,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与祥和的意味。
她道:“在怕死前,我会努力先求生的。”
姒四漫不经心地听着檐下叮叮咚咚滴落的雨点声音,一边看着她,有那么一刻钟,他忽然没有了说话的精神,只想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但陈白起却转过去了身,她看到南月也醒来了。
南月方才见他们在说话,便没有出声,如今既然被陈白起发现了,便只好上前打招呼,只是他的神色经过一夜,却仍旧有几分昨日遗留下来的不自在。
“你,你醒了。”黑俊少年正面对着陈白起,眼视线却不自觉朝下滑。
“嗯。”陈白起简单地点了点,然后随意道一句:“今日天气恐怕不太好。”
南月偏过头,亦望向庙外那一片阴沉的天空。
如今雨下得不大,破庙勉强能遮挡一些,但一些角落已浸湿了一大片。
“你刚才的话我听到了。”
陈白起微笑以对,并没有立即接话。
南月收回视线,第一次正正当当地看着陈白起,他郑重道:“你说在怕死前,先要努力求生,我觉得这句话很好。”
陈白起见他这般正经的模样,不由得一笑,她像鼓励一个晚辈一样拍了拍他的肩。
“你这算是所问非答吗?”
“不。”南月摇头,黑俊少年那一双狭长的黑眼闪过一些什么:“我原本其实挺茫然的,我们墨辨日渐凋零,到了眼下根本已经没有什么退路了,前辈与老墨只懂一心研究学术,他们考虑不来太过复杂的现实,但我却知道,若继续下去,摆在墨辨的前是死路退亦是死路,甚至……对这次的争夺钜子令,我、我其实并没有多少信心。”
他看着陈白起,少年的目光很认真,认真到决然:“可刚才,我忽然领悟了,我还并没有走到绝路,在怕死之前,我先要努力救生,而非只顾着恐惧与畏缩。”
陈白起听了他这一番话后便收起了脸上的笑,漆黑澄清的瞳仁静静地看了他良久。
就在姒四以为陈白起会趁机对着南月再多讲一些“心灵鸡汤”来给他洗脑时,她忽然转过头来,对着他道:“四儿,你且瞧瞧,人家南月的觉悟多高啊,同样一句话,你默然以对,他对感悟颇深,你与他的悟性着实差远了。”
姒四先是一怔,莫名其妙,但接着,便怒了。
“他有觉悟关我何事?你……你拿他与我比作甚?”
还有这个“四儿”是个什么鬼!她当她在唤小猫小狗啊。
陈白起这时又转过头,又对一脸发懵的南月无奈道:“我这随侍的脾气一贯被我宠得有些大,希望月弟莫要与他计较。”
南月、姒四:“……”
喂喂,有没有搞错,他(我)是对你脾气,关(我)他有什么关系?!不带这样指鹿为马的!
——
因为离天峰山还有半日的路程,不敢耽搁时辰,破庙一众一醒来便立刻收拾一番准备赶路。
此时,风雨飘洒,虽说不大,可淋在身上仍旧湿冷,于是他们便就此取材,拿破庙内的一堆干草编织了一顶粗劣的帽子顶在头上,可用于遮雨挡风。
只是这草帽顶多遮得住头,肩膀与身上的衣服却挡不了了,尤其这雨夹着大风,是斜着飘的。
这小路一下雨便难走,坑坑洼洼的泥巴小路上,不时可以看见半露出土层的石块,稀泥裹脚,还咯脚得很,尤其幺马他们还是穿着草鞋,这一路走来风吹雨刮东倒西歪,唯陈白起与姒四是从宫中出来,穿的是一双皮质厚官靴,还稍走得平稳些。
天变得越来越黑,乌云翻滚着,雨越下越大,雨滴噼里啪啦地摔在地上,像泼,像倒,从天空倾泻而下,劈头盖脸让他们浑身都一并湿透了,眼前淋漓的雨水将他们的视线都一并模糊了。
“——还是先找个地方遮遮雨吧?”幺马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身后的一众吼道。
雨声太大,说话声音小了都听不见。
昌仁仰头看了一眼,眼睛被雨水打得有点痛,他忙低下头,摇头喊道:“没时间了,再耽搁怕会被墨侠那帮人认为我们——不战而败。”
“可雨下得这么大,怎么办?!”幺马呸了一口水,急道。
陈白起亦从头到脚都淋湿透了,只是她表情很冷静,她亦觉得这样大的雨若没有雨具,哪怕勉强赶路亦容易出意外。
正在这里,雾蒙蒙的墨绿带前方好似来了一群人,雨滴如帘,黑压压地疾步冒雨前行。
“老师,前面好像有人来了。”成义扯拉了一下昌仁,他脸上都打湿完了,看人还得先甩了甩脑袋上的水。
昌仁拉了拉头上的草帽,腮下的胡须湿成一缕一缕的,探眼看去,紧接着,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徒然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他回过头,对着成义与幺马等着叫道:“快看,是、是孟德与长云叔他们来了。”
陈白起看了他们一眼,看样子来的人是熟人,她再重新衡量这一批人,一共有十二、三人,他们都披一张蓑衣,手上还拢抱着什么,仅看其身形都矮瘦并不高,甚至大多数人都有些驼,披着一件蓑衣疾步而来时,步子凌乱而踉跄,气喘吁吁,看着就像一头头淋雨浇湿的圆滚“刺猬”。
在大雨中说话也只能靠吼了。
刺猬中有人招手,大喊道:“幺马、昌仁,快,快来,我们给你们送了蓑衣,赶紧穿上!”
一声中气十足,但却苍老而嘶哑的声音。
这句话喊完,陈白起看到昌仁与幺马的神色一下便定住了。
昌仁眼眶当场便红了起来,他一把扯开头上早已凌乱的草帽,忙托手迎了上去:“这、这么大的雨,你们、嗳,你们这又是何苦呢!”
陈白起亦有些意外……这些人是来,送雨具来了?
那人在雨中的声音断断续续,却中气十足地道:“这叫什么话,这本是我等墨辨共同出力的事,有些事我等虽出不上力了,但这种小事我们还帮不上忙吗?赶紧地,雨大,快、快换上。”
昌仁不知为何哽咽住了,他从他们手上拿过蓑衣递给了陈白起,陈白起则传递了一件给姒四。
等大伙都将蓑衣披好,又戴上斗笠后,昌仁忙道:“长云叔,雨太大了,你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好、好,我们不耽搁你们啊,可是昌仁啊,哪一位是陈焕仙,陈郎君啊。”方才那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问道。
昌仁见他要见“陈焕仙”,便躬了躬身,让开了路。
然后这群来送雨具的墨辨隔着前方重重雨帘,迷迷芒芒中,他们看到了那个雨中尤趣÷阁挺而削直的少年。
而陈白起也同时看清楚了这来的是一群什么人。
她着实有些怔愣。
因为,这冒雨而跋涉远路而来的……是一群皆年岁不轻的老人。
他们一行十数人,虽披着蓑衣与戴着斗笠,但这一抬脸却仍看得清楚,他们大多数人都灰了眉,白了须,脸上条条皱纹横卧交错,脚上泥泞不堪,衣摆与袖子湿透滴水,连背都直不起来了。
雨中的他们,看起来如此苍老而疲惫,却又精朔而固执。
然后,便是这些一群老者在看到陈白起时,齐齐地弯腰给她下了一揖。
陈白起一惊,立马快步上前,伸手托扶起了他们。
雨水冲刷着她的睫毛,她眨了眨眼睛,忙道:“各位老人家,有话可直说,不必如此。”
“我等老迈难行,心中虽有志难抒,我等将希望穷而寄予陈郎君……与小辈……”他们又看向南月与成义,低下了头,沉重道:“着实羞惭难当啊。”
昌仁走过来,不知道一时该说些什么:“长云叔……”
“老祖切莫讲这话。”成义涨红了脸道。
南月在这一刻忽然也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错了,大错特错,他为之前的认知而感到一阵懊悔,他通红着一双眼睛,道:“我本是墨辨弟子,这便是我的责任,老祖切莫讲这种话。”
领头的一名额心有条竖横的老者,昌仁唤长云叔,而成义南月等唤老祖的,他颤巍着一把苍桑嗓音,长长叹息道:“有、有劳你们了!”
陈白起看着这一张张经岁月犀利深壑的脸,忽然想起了曾读过的一段话——“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耄耋之年,他们没有选择静静安享天伦之乐,而是积极延续自己的学术和社会生命,提携后辈,著书立说,忧心家国,继续发挥光和热。
年龄之于他们,只代表生命已走过的历程,是谓长度,他们所追求的,恰恰是生命的宽度。
这样一种老者,陈白起深深佩服着,并且感激着他们的贡献。
她朝着他们还之一揖到底,然后立起,她回视着他们,雨中她的面目清俊而白皙,眸光漆黑,巍峨如玉山。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焕仙不才,亦定继其志,请墨辨的诸老信之,托之。”
铁骨铮铮之声量,陈白起声音虽不是那种宏亮,却十分具有穿透性,哪怕是雨幕遮挡,亦能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他们怔怔地看着陈白起,豆大的雨点像断了线的珍珠不断地落下,雨越下越大,落在地上的雨不久就汇成了小溪,他们满脸的雨水,却好似一下忘了所有。
许久之后,才逐渐反应过来,这些平日里严肃而古板的墨辨老者,此刻嘴里都不约而同地说着好、好,“好”字不绝于口。
无论未来成与不成事,光凭这少年眼下这一番偎烫的话,他们便已觉得没有选错人啊!
昌仁亦向他们行了一礼,苦心劝道:“诸位,雨大易寒,请回吧。”
既然要办的二件事都办妥了,他们这把老骨头也快扛不住这冰雨浸骨,更不能耽搁他们办正事,皆请辞而去。
等人走后,幺马与昌仁等人各怀种种复杂情绪,才带着所有人继续朝天峰山出发。
一路上,陈白起穿戴着雨具,沉默着赶路,这时雨稍渐减少,姒四不紧不慢地走到她旁边,看了她一眼,道:“墨辨当真落魄得紧啊。”
陈白起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她知道他说的是方才一群老人来送行之事,墨辨但凡有一些年轻弟子在,只怕不会让这些年买的老黑来辛苦这一趟。
她语重心长道:“姒四,人落魄不要紧,魂不落魄即可,穷志一时,富志一世。”
姒四一噎,忽然表情古怪别扭,嘀咕自语道:“总觉得这人逮着话便来数落我……”
陈白起耳尖,却是听到了,她笑讶道:“你这次觉悟倒是高了不少,不过这并非是数落,而是在教导……”
姒四闻言,有些讥讽地睨向她,心道,他从小父母兄长都不曾这般费心教导过他,她又凭什么来说教他,虽这样想,可心中总感觉有些异样。
可他话未出口,却刚好将她未完的话给听到了。
“……替你哥。”
他的脸色一下便阴沉了下去。
姒姜,又是姒姜!
他冷冷地撇过脸,双唇抿成一条线,拒绝再与她讲一句话。
陈白起则轻声笑了起来。
她仰头,看着阴霾云重的天空,那一双平静的眸子变成如钢铁一般寒闪熠熠生辉。
他墨辨再落魄又如何,她陈白起既选择了它,它便会扭转乾坤,扶摇直上九天。
——
当他们顺利地来到了天峰山脚下,这时雨已停了一会儿,可天空仍旧是灰沉压抑,看这多雨天气一时半会儿并不会转睛。
“这、这便是天峰山?”南月望站在天峰山下,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这是第一次来天峰山,天峰山远远看去,如一块巨崖直立,势如苍龙昂首,气势非凡,当离得近了,他仰头望着这直耸入天际的山峰,只觉峰体拔地千尺,直插入天,峰顶可见云雾弥漫,峰体怪石嶙峋,一看便知有多险峻。
他抬着头往上看时,细看石面上凹凸不平,一路延上,还没有看到顶,便已觉脖子酸痛。
“我、我们从哪里上去?”南月摘下头上的斗笠,僵着一张脸回头看向幺马与昌仁等人。
幺马则一脸沉重地回视他,道:“天峰山是没有路的,想上山唯有一途……爬!”